腊月廿九,雪后初霁。
将作案精工坊内,气氛却比屋外的寒气更凝重几分。正中工作台上,摆放着顾青山小组赶制出的第一套“弹性负重轮轴”试件。柘木主轴上,关键部位嵌裹的薄铁片闪着幽光,木铁结合处几乎看不出缝隙。轮轴两端已装上简易木轮,静待检验。
程案司、刘师傅及几位老匠师围在一旁。赵砚竟也在场,依旧是便服,抱臂站在稍远处,目光落在轮轴上,神情莫测。
“开始吧。”程案司沉声道。
两名力士抬起沉重的标准配重铁块,缓缓压在装置好的车轴模拟架上。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响起,木轮受压,微微下沉,轮轴明显弯曲。众人屏息。
只见那弯曲的弧度均匀流畅,并未出现木裂或铁片脱开的异响。力士撤去重物,轮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回弹,几下轻微颤动后,恢复原状。木轮转动依旧顺滑。
“好!”刘师傅率先喝彩,“这弹性!这回弹!绝了!”
程案司上前,亲手仔细检查木铁结合处、弯曲部位纹理,又让人反复加压、卸压测试数次。轮轴表现稳定,性能远超传统硬轴。
“顾青山,你用的何种处理之法?”程案司目光炯炯。
顾青山上前,将“湿热蒸汽辅以增韧胶液浸润”的原理与方法简述一遍,略去了灵感具体来源,只说是从古籍中看到的“温养木性”古法加以改良。
“木性温养……”程案司沉吟,“因材施治,顺性而为,大善。此法可速速整理成例,推广至全组。此轮轴过关,十辆车的核心难点已破其一!”
众匠师面露喜色,看向顾青山的目光多了几分由衷的佩服。
赵砚此时缓步上前,伸手摸了摸那犹带温润感的柘木轴身,指尖在木铁结合处轻轻划过。“顾师傅巧思。此法……似对木材遴选与处理火候要求极高。不知是受何古籍启发?赵某对此类匠作古法,也颇感兴趣。”
又来了。顾青山心头微紧,恭敬答道:“回小旗,乃是晚辈从前人零散笔记中看到‘以汽养木,可增其韧’八字,自行揣摩试验而成。具体古籍名目,年深日久,已记不真切了。”
“哦?八字真言,便能化出如此妙法。”赵砚收回手,笑了笑,“顾师傅悟性非凡。只是这木轴虽好,若遇北方极寒,水汽凝结,反复冻融,这木铁结合处……”
“小旗所虑极是。”顾青山不慌不忙,“此胶液配方中,已加入抗冻防潮之物。且此轴设计,留有微隙以泄冷凝水汽。具体抗冻效能,还需实物北运后,方能彻底验证。”他对此早有考虑,答得周全。
赵砚深深看他一眼,不再追问,转而与程案司谈起公务进度。
压力暂缓,但顾青山知道,赵砚的疑心未消,反而可能因他此次出色的表现而更甚。
傍晚,程案司将顾青山单独留下。
“今日之事,你应对得体。”程案司示意他坐下,“赵砚此人,心思细密,尤好探究根底。你那些‘古籍’来历,他未必信。不过,眼下工务紧急,你技艺出众,他即便有疑,暂时也不会如何。但日后……需更谨慎。”
“晚辈明白,谢案司提点。”
程案司话锋一转:“你与苏家姑娘,近日往来如何?”
顾青山一怔,如实道:“苏姑娘家旧籍已基本整理完毕。她……学识渊博,性情坚韧,晚辈钦佩。”
“钦佩?”程案司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苏婉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家道中落,却能守志读书,明理懂事,殊为不易。她舅父前日寻我,言语间对你也颇为认可,只是……”他略一停顿,“他毕竟是个小吏,顾虑颇多。苏家如今虽无依仗,但门第观念仍在。你虽技艺超群,终究是匠籍。”
顾青山沉默。这是横亘在面前的现实。
“不过,”程案司语气转缓,“我已与他言明,你非寻常匠役,前程可期。且苏婉自己……似乎心意甚坚。”他看了顾青山一眼,“你若有意,我可正式为你保媒。年关前后,正是议亲好时节。成了家,有了根基,许多事……反倒更稳当。”
顾青山心跳骤然加快。他想起苏婉书房中沉静坚毅的侧影,想起她毫不犹豫递过珍贵笔记的信任,想起风雪夜中两盏遥相呼应的孤灯。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而踏实的情感充盈胸腔。
他起身,郑重一揖:“全凭案司做主。晚辈……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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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忠孝坊小院。
苏婉舅父难得与苏婉同桌用饭,几番欲言又止,终是叹道:“婉娘,程世叔今日又提及顾师傅……为父观之,此人确有实学,前程或许不止于匠役。但他出身匠籍,家中又无恒产,你嫁过去,恐要吃苦。”
苏婉放下竹箸,平静道:“舅父,女儿并非不识稼穑、不辨甘苦之人。顾师傅为人踏实,勤勉好学,更难得志趣相投。匠籍如何?凭手艺立足,清清白白,何苦之有?先父当年常说,观人观心,非观门第。女儿心意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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