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龙江船厂迎来了最繁忙的时节。
御舟改装全面铺开,船坞内昼夜灯火通明。锯木声、刨削声、铁锤敲击声、匠人吆喝声,混杂着桐油与石灰的浓烈气味,在春末湿润的空气里蒸腾弥漫。
顾青山设计的“框架衬垫”与局部“胶合加固”方案,经样板舱室验证后,已获准在御舟内部谨慎推行。蒋大匠等老师傅虽仍不时提醒“仔细仔细再仔细”,但手上已开始严格按照新法施工,甚至偶能提出一二切中要害的改良建议。
顾青山更忙了。
他不仅要巡视各工序,解答疑难,更需对每一批“胶合”用料进行最后把关。那“三重胶液、九蒸九晾”之法,工序繁复,火候微妙,差之毫厘,效果便大打折扣。他常亲自守在蒸汽缭绕的工棚内,观色、嗅味、以手背试温,一站便是数个时辰,眼中熬出血丝。
然而,真正的考验不期而至。
这日,工部派来专司御用物料核验的一位老郎中,在查验一批用于替换舱柱的“胶合硬木”时,忽命人取来一柄小铜锤,在木料不同部位反复敲击,侧耳细听。
良久,他皱起眉头,指着其中一段:“此木回声略显空浊,与其他部位不一。内里胶合,或有细微裂隙、或含气泡未除。御舟用材,岂能容此瑕疵?”
众人色变。
负责此批木料的匠头冷汗涔涔,连道绝无可能。顾青山闻讯赶来,细看那木料,表面光滑平整,肉眼难辨异样。他接过铜锤,依样敲击,凝神倾听。确如老郎中所言,有一段约尺许长的区域,回声稍显沉闷,不如他处清脆扎实。
“郎中明鉴。”顾青山放下铜锤,神色凝重,“此乃蒸汽入木时,局部木材纹理微有扭转,导致胶液渗透略有不均所致。于寻常舟船,此等微瑕无碍强度。然御舟之事,确需万全。晚辈即刻命人剔除此段,整料重制,并彻查同批所有木料。”
他认错干脆,补救果断,且点出是木材天然纹理差异导致,非是工艺疏忽。老郎中面色稍霁,但语气依然严厉:“顾司匠,御用之物,一丝一缕皆关天颜。此次便罢,后续所有用料,需逐段敲击查验,记录备案。再有此类,莫怪老夫具本参劾!”
“卑职遵命,谢郎中提点。”顾青山深深一揖。危机暂解,但他心知,这仅仅是个开始。御船改装,如履薄冰,不知多少眼睛在暗中盯着,等待纰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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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内,苏婉依约将那份凭记忆勾勒的《混一疆理图》南海部分简略示意图,通过女官递给了郑司制。
图绘得极为克制。
大陆轮廓仅示大概,南海诸岛星星点点,旁注名称多为“佛逝”、“婆罗”、“爪哇”等当时通行译名,并无特异。唯在远离主航道的东南海域,依稀有数个小点,旁注一行小字:“传闻有火屿,地热,多奇木,土人禁近。”
这行小字,是她反复权衡后加上的。既点出“火雀睛”木可能的环境特征,又将信息源归于“传闻”,且置于边远不毛之地,降低其实际威胁感。
数日后,郑司制再次邀苏婉至清韵阁。此番,她开门见山,指尖轻点图中那行小字:“顾夫人,这‘火屿’之说,源自何处?除了‘奇木’,可还有他物记载?”
苏婉心中微紧,面上平静:“回司制,此说亦出自那残本《混一疆理图》旁批,字迹潦草,似为阅者随手所记,未言其他。妾身以为,或是古人依据商旅口传,记录荒诞传闻,未必实有其地。”
郑司制凝视那几处小点,沉默片刻,忽道:“近来宫中整理旧档,亦发现元时内府一些零散记载,提及南海极东有‘火山岛’,所产木材质地特异,曾有小块贡入内库,后不知所踪。其所载方位,与你图中这几处,倒有几分模糊对应。”
苏婉呼吸一滞。
宫中果然有相关记载!她强自镇定:“竟有此事?如此说来,古人传闻,或非全然空穴来风。只是沧海桑田,岛屿湮没,航道变迁,恐难寻觅了。”
“或许吧。”郑司制收回目光,语气恢复平淡,“有劳夫人费心绘图。此事……暂且到此为止,莫再与他人言及。”她的话意味深长,既像警告,又似暗示某种默契。
苏婉点头应下,心中波澜起伏。宫中不仅知情,且在暗中查证!郑司制今日透露此讯,是试探,还是某种程度的……接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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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厂那边,顾青山在应对严苛查验、推进改装的同时,暗中开始了他的冒险。
他取出了第二批“窖养”陶罐中,那块产生了奇异“金铁化”的木料。这木料表面呈暗沉的金属光泽,坚硬无比,以寻常刀斧轻击竟有金铁交鸣之声,但其断面纹理,又分明是木质。他秘密将其带入船厂,在深夜无人的小工棚内,尝试加工。
寻常工具全然无用。
最后,他动用了为御船特制、掺了乌兹钢末的锋利锉刀,辅以持续滴水降温,耗费整整一夜,方勉强在其边缘处,磨制出三枚拇指大小、带有特殊弧度与凹槽的“楔形暗榫”。此物虽小,却凝聚了他对“力导”与“弹性”理解的精髓,本是他设想中用于御舟某处关键承托节点的“保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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