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龙江,烟雨迷离。
御船改装的图样、工期限定,如两道紧箍,勒在顾青山与整个船厂心头。原有的龙船已被拖入最宽敞的坞内,匠师们围着这庞然大物,面色凝重。
此船长逾十五丈,楼阁三层,雕梁画栋虽已陈旧,仍透着天家气派。改装要求“稳如磐石”,又需“灵动以便巡阅”,还要顾及圣驾随行官员、仪仗安置,更需在有限时间内完成,难题层层叠叠。
顾青山提出的方案,是在不改变主船体结构的前提下,于舱室内部采用“框架衬垫”之法——即以轻韧木材构成弹性网格,覆于舱壁与船体之间,既增缓冲,又可隐藏管线、改善内壁平整。关键承重处,则审慎应用“渐变胶合”,替换部分老化硬木,减重固本。
这方案在首次会商时,便遭几位负责船体结构的资深匠师强烈反对。
“胡闹!御舟之内,岂容这般‘夹层’?万一潮气侵入,虫蛀滋生,如何得了?”一位姓蒋的船体大匠须发皆张,“龙船结构,乃历代智慧结晶,动一木而牵全身!年轻人求新求变,也要看看地方!”
另一人也皱眉:“‘胶合’之法用于新造小船尚可,此乃御舟,关系天家安危,焉能以未经历练的新法擅动?若有差池,谁担得起?”
质疑声汹汹,皆在情理之中。顾青山早有准备,他起身,先向蒋大匠等人恭敬一礼:“诸位师傅所虑极是,御舟之重,重于泰山。晚辈愚见,并非妄动根本,而是‘因势利导’。潮气虫蛀之患,可于衬垫网格中预置防潮药囊、通风暗隙解决,此有前朝海船秘法可参。”
顾青山接着说:至于‘胶合’之用,仅限局部更换,且将选用最上等硬木,以三重胶液、九蒸九晾之法处理,确保万全。晚辈愿立军令状,所动之处,若有分毫隐患,甘受重责。”
他语气恳切,更提出具体的风险应对之法,甚至抬出“前朝海船秘法”增加说服力。蒋大匠等人神色稍缓,但仍未松口。
僵持之际,郑员外郎拍板:“顾司匠之法,确有新意。蒋师傅等人所虑,亦属老成持重。这样,先于船尾一处次要舱室,依顾司匠之法试作样板,限期十日。成,则酌情推广;败,则悉依旧法,顾司匠亦需领罚。诸位以为如何?”
这折中之法,双方皆可接受。压力,全然落在了顾青山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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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与此同时,金陵城内,苏婉与那位宫中郑司制的往来,也悄然深入。
郑司制并未再通过侍郎夫人,而是派了一名沉稳的中年女官,直接递帖至官驿,邀苏婉至城中一处清净的茶楼“清韵阁”品茗。帖中言明,是请教“《舆地纪胜》中江水与沿海州府舆图与织物水纹意象相通之妙”。
茶阁雅间,竹帘半卷,窗外细雨如丝。郑司制今日未着宫装,一袭沉香色杭绸褙子,气度沉静。她与苏婉对坐,先品了一回今年新贡的顾渚紫笋,方才缓缓开口。
“顾夫人上回所论‘顺其势,补其神’,以地理水势化入纹样修复,令我茅塞顿开。不瞒夫人,宫中旧藏织绣甚多,年代久远,纹样破损,修复时往往只得其形,失其神韵。夫人将山河地理之理融入其中,实乃另辟蹊径。”
她说话不快,每个字都清晰沉稳,“听闻夫人家中颇藏古籍,不知可曾见过前朝绘制的……江海全舆之图?尤其是,标注海外番国大致方位、风物特征的?”
果然来了。
苏婉心念微动,面上却露出恰如其分的思索之色:“先父确曾收有一些舆地图册,然多为中土山川郡县。至于江海全舆、海外番国……依稀记得有一册元人编纂的《混一疆理图》残本,所绘四海轮廓粗疏,番国地名多是传闻音译,且年代久远,只怕难符今用。”她将可能存在的海外舆图,限定在“粗疏”、“传闻”、“古旧”的范围内。
郑司制静静听着,指尖轻抚茶盏边缘:“即便是粗疏古图,能见前人胸中丘壑,亦是有益。不瞒夫人,宫中近年整理旧档,于此类舆图颇为留意。夫人若得暇,可否将记忆所及,那《混一疆理图》中所绘南海诸番的大致方位、名目,勾勒一幅简略示意?无须精确,只求轮廓。此事……”她略顿,声音更缓,“或于国朝将来之海事筹划,略有参详。”
话说得委婉,但苏婉听出了其中的份量。宫中在系统地搜集、研究前朝海外舆图!这绝不仅仅是兴趣。她垂眸应道:“妾身尽力回忆,然事隔多年,恐多有错漏,仅能勾勒大概,聊备一格。”
“如此便好。”郑司制微微一笑,不再深谈,转而论起茶经与近日宫中时兴的花样。
归途中,苏婉思绪翻涌。郑司制代表的是宫中哪一股力量?对海外舆图的兴趣,与海禁国策是暗合还是另有深意?这对自己与青山所探寻的秘密,是福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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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江船厂,样板舱室的制作如火如荼。顾青山日夜守在坞内,亲自调配胶液,把控每一道蒸晾工序。蒋大匠虽仍有疑虑,但也派了徒弟过来帮忙、观摩。十日期限将至,样板已近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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