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上巳节。龙江船厂新船试水成功的捷报,连同工部核验无碍的文书一并递入将作监。庞右丞甚为欣慰,特批下一笔赏银,并嘱郑员外郎在厂内设下几桌酒席,犒赏有功匠师。
席面就设在船厂库署前的空场上。十余张方桌,大盆的鱼肉,成坛的烧酒,虽比不得金陵城酒楼精细,却自有一股粗犷实在的热闹。匠师、工头们卸下连日疲惫,高声谈笑,猜拳行令,声震夜空。郑员外郎坐了主位,面色也比往日活络许多,举杯说了几句“诸位辛劳”“为国效力”的场面话。
顾青山被让到郑员外郎左手下首,算是格外看重。酒过三巡,气氛正酣,几位老匠师轮番来敬,言辞间多了真心实意的佩服。连那位曾质疑“渐变胶合”的虬髯匠师,也端着海碗过来,瓮声瓮气道:“顾司匠,老子先前看走了眼!你这法子,真管用!服了!”说罢一饮而尽。
顾青山连忙起身陪饮,心头暖热。这碗酒,比任何赏银都来得珍贵。
然而,宴饮方酣之际,库署侧门忽然被推开,一阵夜风卷入,灯火摇曳。众人望去,只见赵砚与那位“常公子”并肩步入,身后跟着两名锦衣卫力士。
喧闹的场子瞬间静了大半。匠人们大多认得赵砚这位“冷面小旗”,见他此时出现,皆有些惴惴。郑员外郎眼神微凝,放下酒杯,起身拱手:“赵大人,常公子,有失远迎。”
赵砚拱手还礼,面上带着惯常的浅笑:“听闻贵厂新船告成,特来道贺。不巧路上遇见常公子,便一同过来讨杯酒喝。郑大人,诸位师傅,不必拘礼,继续尽兴。”话说得客气,但他与那位一身锦缎武服、神色略带倨傲的常公子往那里一站,原本酣畅的气氛便再难恢复。
有匠师机灵,连忙让出主桌席位。赵砚与常公子落座,目光扫过席间,在顾青山身上略作停留。
郑员外郎招呼添酒加菜,心中却暗自警惕。赵砚此来,绝非贺喜这般简单。
果然,几杯酒后,那位常公子——事后顾青山得知,他确是已故开平王常遇春的侄孙,名叫常延宗,现于五军都督府挂了个虚衔——把玩着酒杯,状似随意地开口:“郑大人,贵厂这新船,听说又快又稳,颇有些巧思。不知这造船的能工巧匠,今日可在席上?本公子倒想见识见识。”
郑员外郎只得引见顾青山。
常延宗上下打量顾青山几眼,嘴角一撇:“哦,便是你?这般年轻。听说你那‘胶合’之法,是从前朝杂书里看来的?”语气轻慢,带着勋贵子弟对匠人天然的居高临下。
顾青山起身,不卑不亢:“回公子,技法或有创新,其理却源于历代匠作积累。晚辈不过在前人基础上,结合实务略作改进,侥幸有成。”
“前人基础?”常延宗嗤笑,“怕是有些‘前人’,路子走得偏了吧?”他意指前元,乃至更久远的海外影响。席间空气一凝。
赵砚适时开口,声音平和:“常公子说笑了。技艺之道,但求实用,能利国计、强军防,便是正道。顾司匠此番所成,工部核验,上官嘉奖,足证其效。我等外行,还是莫要妄断为好。”他看似为顾青山解围,却将“工部核验”、“上官嘉奖”点出,隐隐有将顾青山架在火上之意。
常延宗哈哈一笑,不再纠缠,转而与郑员外郎谈论起江防、马政等事,仿佛方才只是随口一提。但席间众人心头,都已蒙上一层阴影。
顾青山默然坐下,手心微汗。常延宗的刁难或属无心,但赵砚的“解围”实则将他与朝中认可更紧地捆绑,也让他更加显眼。宴席后半程,虽仍推杯换盏,却已失了真味。
散席时,夜已深。顾青山落在最后,正要离去,却被郑员外郎叫住。
“顾司匠,”郑员外郎屏退左右,低声道,“今日之事,你需心中有数。常公子不过纨绔言语,不足为虑。但赵大人……”他顿了顿,“他将你与工部、将作监的认可绑在一起,是护你,也是定你。日后你这新法,但有一丝差池,丢的便不只是你一人的脸面,更是工部、将作监,乃至庞右丞的颜面。”
顾青山心中一凛:“卑职明白,定当竭尽全力,精益求精。”
“不止于此。”郑员外郎声音更低,“方才席间,赵大人私下与我言,朝廷或将有要紧差事交付龙江厂,涉及……贵人车驾舟船之备。届时,你这‘新法’或有大用。你好生准备,莫要错失良机,也……莫要行差踏错。”
贵人车驾?顾青山立刻联想到苏婉提及的宫中女官,以及“北巡”风声。他躬身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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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苏婉收到侍郎夫人遣人送来的一个扁长锦盒,内有一卷略显陈旧的绛红色宫锦,边缘处有磨损褪色,附有一张素笺,字迹端正:“闻夫人精于修补,此锦乃旧年宫中所赐,不忍弃置。若有闲暇,可否劳神指点修复之法?郑氏谨上。”
笺上未提报酬,只称“指点”,语气谦和。但这“宫中所赐”的旧锦,请外人“指点修复”,本身便透着不寻常的信任与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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