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龙江船厂的新式哨船,终于到了试水之期。
船体已具规模,双桅矗立,新式的“渐变胶合”龙骨与改良外板在春日阳光下泛着坚实的淡黄光泽。船坞旁,郑员外郎、工部派来的几位主事、将作监的官员,以及厂里大小匠头,俱已到场。
江风猎猎,吹得各人衣袍鼓荡,气氛肃然中透着压抑——就在三日前,工部突然下文,要对此番新船所用“非循旧例”之物料、工法进行核验。
此刻,两位工部来的吏员,正拿着厚厚的物料清单与样图,在顾青山的陪同下,逐一核查船体关键部位。他们查验得极细,尤其对那几处“胶合渐变”的节点,反复叩击、测量,甚至用特制的薄刃试图探入接缝。
“此处胶合,用的何种物料?配比几何?可有前人成例?”一位面色冷峻的王姓吏员发问。
顾青山早有准备,递上一册简明记录:“回大人,胶料以鱼胶为基,掺入船厂自备桐油、石灰,并添少量防蛀药液。配比依木材纹理、部位受力不同略有调整,皆记录在案。此法虽新,然其理承自古法‘筋胶合木’,前朝《梓人遗制》中亦有‘异材相济’之论。北地之行后,晚辈更于湿热处理上有所得,遂用于此,以增密合抗渗之力。” 他答得不疾不徐,既有典据,又归于实效。
王吏员翻阅记录,又与同伴低声商议片刻,方微微颔首,转向下一处。郑员外郎在不远处看着,面色无波,袖中的手却微微松开了些。
查验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最终,两位吏员向工部主事回禀:“新法用料、工耗皆有明细,核验无误。船体关键部位接合紧密,无虚饰之弊。”
工部主事捻须,对郑员外郎道:“郑大人,既已核验,便依期试水吧。望此船不负众望。”
压力暂缓,郑员外郎当即下令:“解缆,推船入水!”
号子声轰然响起,粗大的缆绳被解开,圆木滚动的闷响声中,巨大的船体缓缓滑入江中,激起大片浪花。船身入水瞬间,微微一沉,随即稳稳浮起,姿态端正。
接下来是满载试航。早已备好的沙石压舱物被运上船,直至达到设计载重。船体吃水线如预期般下沉,但船身依旧平稳。郑员外郎亲自带领几位官员登船,顾青山作为主要匠师随行。
江风愈急,浪涛渐起。新船升帆,桨橹齐动,破浪而行。船只在风浪中起伏,但那种硬碰硬的颠簸感明显减轻,转向亦显灵活。郑员外郎立于船头,任凭江风吹拂,久久不语。直到一趟折返完成,船靠简易码头,他方转身,对顾青山及众匠师道:“此船……颇佳。” 短短三字,已是极高评价。
试水成功!岸上响起一阵压抑的欢呼。顾青山心中巨石落地,却不敢有丝毫松懈,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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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日,金陵城内,秦淮河畔一处清雅别院“听雨轩”中,正有一场小规模的闺阁雅集。主人是致仕礼部侍郎的夫人,喜好诗文,常邀约一些名声清雅的官眷、才女品茶赏花,谈诗论画。
苏婉亦在受邀之列。帖子是程案司夫人辗转递来的,言道:“侍郎夫人读了你那首‘骤起青萍末’,甚为欣赏,又闻你擅书画修复,故想一见。” 此举既避开了直接与官员府邸往来,又借由女眷雅集打开了一条相对安全清贵的交际路径。
听雨轩内,梅蕊已残,玉兰初绽。几位夫人与年轻女子散坐轩中,衣着素雅,言笑晏晏。话题从园中花卉,自然转到近日读的诗文。
侍郎夫人约五十许,气质雍容,含笑看向静坐一旁的苏婉:“顾夫人那首小诗,气格清刚,尤以‘松贞宁畏雪,玉韫岂蒙羞’二句,深得风骨。不知平日还读些什么书?”
苏婉敛衽应答:“夫人过誉。妾身闲时不过翻阅些家藏旧籍,于诗词一道,只是粗通皮毛。近来因夫君从事船务,偶或查看些《舆地纪胜》、《河防一览》之类,只觉江山万里,物用民生,皆在其中,开卷有益。”
她将阅读兴趣巧妙引向地理实务,既显见识,又不涉敏感。一位身着藕荷色比甲、约三十余岁的女子闻言,抬眼仔细看了看苏婉。此女眉目端正,神态沉静,衣着虽不华丽,但用料、做工极为精良,且举止间有一种宫中特有的规整气息。她并未多言,只静静聆听。
雅集间,众人以“春江”为题联句。轮到苏婉时,她略一沉吟,续道:“橹声摇碎一江月,帆影裁开两岸云。” 诗句既应眼前秦淮春水之景,又暗合舟楫之利,气象开阔而灵动。
“好句!”侍郎夫人抚掌,“既有画意,又见匠心。顾夫人果然是慧心人。” 那位宫中装束的女子,眼中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雅集散后,侍郎夫人单独留下苏婉,闲谈中似不经意提及:“方才那位穿藕荷色比甲的,是宫中尚服局的一位郑司制,偶尔出宫办事,与我有些旧谊。她于织物纹样、色彩配搭极是精通,今日听你论及书画修复与地理图志,似也有些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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