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房内,空气凝滞,唯有江风间歇拍打窗纸的闷响。
郑员外郎的问话,如一瓢冷水泼入滚油。赵砚指尖轻点扶手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顾青山后背瞬间绷紧,心念却以惊人的速度飞转。他面上浮起恰到好处的错愕与坦荡,拱手道:“回员外郎,晚辈协助内子整理苏家旧籍,所见多为诗文杂集、山水游记、地方志乘。偶见前朝文人记载海外奇闻,亦属‘异域风土志’一类,乃文人墨客笔端猎奇,言辞飘渺,年代久远。至于商路明细、货物名录此等关涉实务、牟利之私册,苏家世代书香,以清誉为先,断无收藏之理。晚辈整理期间,确未曾得见。” 他将“海外”限死在风雅谈资的范畴,更以“书香清誉”筑起一道无形的墙。
郑员外郎目光如钩,在他脸上逡巡,似在掂量每字每句的真伪。赵砚却低低一笑,打破了沉寂:“顾司匠所言,情理兼备。苏门清望,金陵谁人不知?都察院风闻奏事,循例问询罢了。郑大人不必过于挂怀,顾司匠也无需惊扰。”
他语气温和,话锋却随之悄然偏转,“只是,近来朝堂因这‘私通蕃货’一案,颇不太平。有司力主借此东风,严饬海禁,廓清内外;亦有人私议,堵不如疏,当明立规矩。龙江厂乃江防重器所出之地,新船又试新法,正当瞩目。顾司匠年少英才,正当此际,更当时时惕励,精益求精,方不使这呕心沥血之作,受无妄之言牵累。”
一番话,看似宽解,实则以绵密针线,将顾青山、苏家旧藏、新船工艺乃至庙堂之争隐隐缝合,置于无形的火炬之下。是提醒,更是难以挣脱的捆绑与瞩目。
“赵大人高见,下官受教。”郑员外郎脸色稍霁,对顾青山挥袖道,“既已言明,你且退下,专心船务。此事……本官自有计较。”
顾青山躬身退出值房。踏入料峭江风之中,他才惊觉内衫已被冷汗贴于脊背。赵砚寥寥数语,举重若轻,却将他牢牢按在了旋涡边缘。此人之难缠,远超预料。
他未返船坞,告假半日,疾步返回江边官驿。
苏婉静静听完,眸中未见慌乱,反如深潭映月,沉静明晰。她行至书案前,铺开一张素底暗纹的花笺,素手研墨,凝神片刻,提笔落纸,一行行娟秀而不失风骨的行书便流淌而出:
“骤起青萍末,江声咽未流。
松贞宁畏雪,玉韫岂蒙羞。
但守斫轮志,何妨谤焰浮。
东风如有信,共济木兰舟。”
墨迹稍干,她轻轻拈起,递与顾青山:“将此诗,明日寻个寻常由头,呈与郑员外郎。无需多言。”
顾青山细品诗意。“青萍末”喻风波初起,“松贞”、“玉韫”自喻心志坚洁、才华内蕴,“斫轮志”直指匠人本心,“谤焰”点出谗言,“木兰舟”则暗合船务,尾句更含携手共济的期许。一首小诗,既表心迹,示清白,又暗含对上官的尊重与同心协力的承诺,含蓄而有力。
“婉娘此诗,恰似点睛之笔!”
顾青山心下叹服。
“聊以达意罢了。”苏婉微微摇头,“赵砚之意,无非欲将你钉在船厂,既用其才,亦便监察。郑员外郎态度乃关键。此诗是表态,亦是‘投名’,让他知晓,我们非但无惧,且明理知义,愿将心力用于实务,与他同舟。”
以诗言志,以柔化刚。 顾青山紧握诗笺,心中笃定许多。
翌日,顾青山以船体某处装饰纹样需参考古意为由,求见郑员外郎。言谈间,“偶然”提及内子苏婉颇通书画,对历代纹饰有所涉猎,顺势将诗笺作为“闺中习作,不堪入目,恳请员外郎指点”呈上。
郑员外郎初时漫不经心,目光扫过诗行,渐转沉凝。他抬眼看了顾青山片刻,眼中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权衡,终是将诗笺缓缓收入袖中,只淡淡道:“尊夫人慧心兰质。纹样之事,容后再议。船期紧迫,你当尽心。”
那股隐约的疏离与疑虑,似被这薄薄诗笺冲淡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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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波暂缓,船坞中斧凿之声依旧鼎沸。顾青山渐将具体工艺放于可靠匠师,自身更多统筹查验、协调难处,效率反增。
这日收工略早,他未径直回驿,信步踏入江畔一处热闹酒楼“揽江阁”。三层木楼,人声喧腾,凭栏可见苍茫江色。说书先生醒木一拍,正说到《英烈传》里“常十万(常遇春)采石矶飞舟跨江”,满堂喝彩,声震屋瓦。
顾青山于二楼僻静处独坐,一壶浊酒,一碟盐豆。耳中是市井豪迈的喝彩与粗犷小调,眼中是窗外千帆竞渡、江水东流,连日的紧绷,在这烟火人声中悄然松弛。
邻桌几位文士模样的酒客,正压低嗓音交谈:
“……听闻宫里近来有几位大珰,对内库所藏前元海图、番船式样甚为留意,常召工部老人询问……”
“噤声!此等事岂可妄议?海禁森严,乃是国策。”
“国策亦需实务支撑。江防、海运,终需舟楫之利。只怕风波不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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