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山在金陵城东北二十里,春深时本该是漫山枫绿、香客如织的时节。但建文二年的这个夜晚,山道寂静得可怕,连虫鸣都似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压抑着。
顾青山在沈文舟的引领下,走的是采药人踏出的野径。月光被浓密的树冠切割成破碎的银斑,照在两人沉默的背影上。沈文舟手中提着一盏特制的羊角灯,灯罩染成暗绿色,光芒只照亮脚前三尺,远处看来不过萤火一点。
“前日有生面孔在山脚酒肆打听郑先生病情。”沈文舟低声说,“应是锦衣卫的暗桩。我们绕开了。”
顾青山点头,目光却落在前方山腰处——那里隐约有灯火,但并非寻常人家的暖黄,而是一种幽蓝的、如鬼火般闪烁的光。
“那是郑家别院的‘长明灯’。”沈文舟解释,“灯油里掺了南海鲛人脂,能燃百年不灭,是郑氏一脉的标记。郑先生说,只要灯还亮着,守夜人便未全熄。”
说话间,已至别院后墙。院墙高逾丈五,青苔斑驳,墙头嵌着碎瓷,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沈文舟在墙角第三块砖上轻叩五下,砖石内陷,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窄洞。
“我在外把风。”沈文舟递过羊角灯,“最多半个时辰。若见山道上火把起,便是官兵来了,你们从密道走。”
顾青山接过灯,弯腰入洞。
洞内是向下的石阶,潮湿阴冷,石壁上凝结着水珠。下行约二十余级,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天然石窟改造的密室,高约两丈,广三丈有余。石窟中央摆着一张石床,床上躺着一位枯瘦如柴的老者,正是郑隐。
那盏幽蓝的长明灯挂在床头,映得老人面色泛青,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明,看见顾青山进来,竟挣扎着想坐起。
“郑老莫动。”顾青山快步上前,扶住他。
郑隐的手如枯枝,却紧紧抓住顾青山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你来了……好,好。”他喘息着,指向石室一角,“把那匣子……拿来。”
顾青山看去,石室角落供着一尊尺许高的陶俑,作匠人抡锤状。他依言捧起陶俑,入手沉重——竟是中空的。拧动俑首,俑身开裂,内藏一个乌木小匣。
“打开。”郑隐声音微弱。
匣中是一卷象牙册页,每片薄如指甲,以金丝串联。顾青山借着灯光细看,册页上以针尖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与图形——是十七匠人各脉的核心技艺摘要,从铸剑淬火到雕漆点翠,从航海牵星到建筑法式,包罗万象。
“这是……凤凰山誓约的附册。”郑隐每说一句都需停顿喘息,“当年十七人,各录绝技一篇,汇成此册。约定……若有一脉将绝,便将其技艺补入,由盟主保管……传于后世。”
顾青山翻到册末,果然见最后几页墨迹犹新,记录的正是郑氏一脉的“鲛脂长明灯”制法与“隐墨”配方。
“我之后……郑氏绝了。”郑隐眼中涌出浊泪,“这册子,该增补的……我都补了。现在……交给你。”
顾青山捧着象牙册,如捧千斤。“郑老,顾某何德何能……”
“顾明渊的孙子……顾青山的儿子……”郑隐忽然笑了,笑容在幽蓝灯光下显得诡异而悲凉,“你身上……流着最纯粹的守夜人之血。这册子,这指环,这使命……该你了。”
他从枕下摸出那枚漆黑指环,颤抖着戴在顾青山左手拇指上。指环触肤温热,仿佛有生命般自动收缩,恰好箍住指节。
“现在……听我说最后三件事。”郑隐抓住顾青山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第一,第三株‘赫多罗’木……不在古窑。”
顾青山心头一震。
“至正二十八年……城破前三月,我与顾明渊……还有宫中大匠刘秉忠,将最后那株木……熔了。”郑隐眼中闪过奇异的光,“不是烧成灰,是以‘阴阳双焰’将其炼成木精,掺入铜锡铅合金……配方藏在……”
他剧烈咳嗽起来,顾青山忙扶他躺平。郑隐喘了好一阵,才续道:“配方藏在……将来要铸的那口钟里。”
“钟?”
“对……一口钟。”郑隐声音越来越轻,“刘秉忠说,元朝将亡,但华夏不灭。咱们把这点通灵的木头……熔进一口万世永传的大钟里。钟声一响……木中封存的技艺精魂……便能随着钟声,散于天地间……后世有缘的匠人,或能在听钟时……悟到些什么。”
顾青山惊呆了。将“赫多罗”木熔入佛钟?借钟声传承技艺?这是何等宏大又悲壮的设想!
“钟……何时铸?何地铸?”
“不知……刘秉忠只留了四句谶语。”郑隐闭上眼睛,一字一顿念道:
“火鸦衔木至,真龙北地起。
梵钟震幽燕,薪火传无极。”
火鸦——火鸦屿。真龙北地起——莫非应在燕王身上?梵钟震幽燕——要在北平铸钟?
郑隐忽然睁眼,死死盯住顾青山:“第二件事……小心鲁家。”
“鲁振海?”
“不……是他祖父,鲁老。”郑隐眼中涌出恐惧,“当年凤凰山十七人……鲁家先祖鲁泰,是负责……销毁前朝秘档的。但他私藏了……‘赫多罗’木的全套试验记录。那些记录……记载着此木另一种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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