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菜啊——地里黄啊——两三岁上啊——没了娘啊——”
荡梨山,梨花寨,聚义厅前的空地上,这调子已经哼了小半个时辰了。
十六岁的棠梨花,小名九儿,此刻正一只脚踩在条凳上,手肘撑着膝盖,手心托着腮,另一只手捏着根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面前粗瓷大碗的边沿。
她闭着眼,摇头晃脑,拖长的调子凄凄惨惨,活像被欠了十年饭钱。
条凳不破,碗没缺口,她身上那件水红色的细棉布襦裙也干净整齐,就是被她这豪迈的坐姿弄得有些皱巴。
晨光透过老梨树的枝叶洒下来,在她精致的侧脸上跳跃——眉毛是好看的柳叶眉,眼睛闭着也能看出形状漂亮,鼻梁挺俏,嘴唇因为用力哼唱而微微嘟着。
只是这表情,怎么看怎么像在演苦情戏。
“跟着爹爹——还好过啊——就怕爹爹——娶后娘啊——”
“唉……”旁边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
蹲在门槛上的棠不离,四十多岁的汉子,身材魁梧,国字脸,浓眉大眼,此刻正愁眉苦脸地叼着根没点的旱烟杆。
他穿着半新的靛蓝短褂,看着自家闺女,欲言又止。
几个路过的喽啰想笑不敢笑,憋得肩膀直抖。
一个刚入伙没多久的年轻小子小声问旁边人:“铁头哥,大小姐这是咋了?又想她亲娘了?”
被叫做铁头的壮汉,脑门锃亮,一脸横肉,此刻却压低了嗓门,语气带着诡异的敬畏:“你懂啥?大小姐一唱这调子,准是……山寨又要‘开源节流’了。”
“开源节流?”
“就是该去山下‘走动走动’了。”
铁头挤挤眼,“等着吧,有好戏看。”
果然,九儿敲碗的手一顿,声音停了。
她睁开眼,那双桃花眼里哪有什么悲苦,清澈透亮,还闪着点狡黠的光。
手一松,筷子“嗒”一声掉在桌上。
“唱完了。”九儿拍拍手,从条凳上跳下来,顺手理了理裙摆,“心里舒坦多了。”
棠不离赶紧把烟杆从嘴里拿出来,试探着问:“九儿啊,咱寨子……最近是有点紧巴,但也没到那份上吧?库房里米面还有,后山的鸡也下蛋,猪也长膘……”
“爹——”
九儿拖长了声音,走到棠不离身边,也蹲下来,和他一起看着聚义厅前那片还算平整的泥土地,“您抬头,看看天。”
棠不离仰头。
春日晴空,万里无云,几只山雀叽喳飞过。
“好天啊。”他老实说。
“好个鬼!”九儿一戳他胳膊,“李木匠上周是不是跟您说了,寨子里至少有二十几间房的屋顶该补了?王瓦匠是不是提醒,东边那排土墙被去年秋雨泡得有点酥,得瞅瞅?还有咱们寨门,那两根顶门柱,是不是被虫子蛀得有点空心了?”
棠不离张了张嘴,没吭声。
“雨季可就要来了。”
九儿压低声音,表情严肃得像在讨论军国大事,“现在不弄,等下雨了,房子漏雨,墙塌了,门倒了,咱们梨花寨二百多口子人,老的老小的小,住哪儿?脸往哪儿搁?咱们是土匪,土匪窝要是连风雨都扛不住,传出去还混不混了?”
“那……那得多少钱?”棠不离最头疼这个。
九儿伸出两根手指头,晃了晃。
“二十两?”棠不离心里算了算,“挤挤也不是不行……”
“想得美!”九儿白他一眼,“最少二百两!这还是紧着修,要是都换成好料子,三百两都打不住。”
棠不离倒吸一口凉气,烟杆差点掉了:“这么多?!”
“不然呢?”九儿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咱们寨子人是不少,可这些年您心善,收留了多少拖家带口、没啥力气的?光吃饭的嘴就多了几十张。去年年景不好,山下几个村子遭了灾,咱们接济出去多少粮食?开春又买了种子农具分给愿意耕种的……爹,咱们是劫富济贫不假,可这‘济’出去的,比‘劫’进来的多啊。库房里那点存银,撑撑日常还行,这种大开销,抓瞎。”
她说得句句在理,棠不离耷拉着脑袋,闷声道:“那……那你说咋办?”
九儿没立刻回答,而是背着手,在空地上溜达了两圈。
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水红裙子随着步伐轻轻摆动。
几个在附近晾晒衣物的妇人偷偷看她,低声议论:“大小姐真是越长越俊了。”
“就是这脾气……唉,也不知道将来谁敢娶。”
九儿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向已经不知不觉围过来的一些寨众——有精壮汉子,有老人,也有抱着孩子看热闹的妇人。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清亮,确保每个人都能听见:“刚才那首《小白菜》,大家听着啥感觉?”
众人面面相觑。
铁头胆子大,挠挠光头,憨笑:“听着……心里怪酸的,想我娘了。”
“对,酸,苦,穷,惨!”
九儿一拍手,“这就对了!咱们梨花寨,立山十年,规矩是‘劫富济贫,不伤无辜’,咱们对得起良心。可对得起良心,不能当饭吃,不能当瓦遮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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