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眼中瞬间迸发出欣喜和由衷的敬佩。
黛玉迈出这一步,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对自身才华何等的自信。
“姑娘能如此郑重,是这些诗稿的幸事,也是未来读者的幸事。一切但凭姑娘主张,需要什么,只管吩咐。印制事宜,我必安排得妥妥帖帖,绝不会有丝毫差池。”
决心一旦落定,黛玉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仿佛为之一振。
她不再是那个沉浸于伤春悲秋、略显被动的闺阁少女,而是变成了一个有明确目标、需要调动全部心神和技艺去完成一件重要作品的“创作者”和“整理者”。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潇湘馆的书案几乎成了黛玉的全部世界。
她将自己历年积存的所有诗稿,无论大小,无论体裁,悉数翻找出来,堆满了桌案,甚至旁边的琴几、绣墩上也放了不少。
她坐在窗下,就着日益短暂的秋日天光,或是夜晚明亮的烛火,开始了极其严苛的筛选和整理工作。
这个过程,对她而言,不啻于一次对过往生命历程的系统回溯与深刻的情感再体验。
每一首诗,都关联着一段特定的心境,一个难忘的场景,一番幽微的思绪。
她拿起那首《葬花吟》,看着“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句子,当年那种寄人篱下、孤苦无依的切肤之痛依旧清晰,但此刻回味,除了感伤,更多了一份将其作为生命印记郑重保存下来的冷静与疏离。这首,气势磅礴,情感浓烈,是代表作,必须入选。
她又翻到《秋窗风雨夕》,“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秋夜的寂寥与生命的悲凉感萦绕不散,她沉吟着,提笔在旁做了个小注,将“助凄凉”改为“助秋凉”,觉得后者更显含蓄,寒意更甚,意境更为苍茫。
那些咏菊、咏白海棠的诗,“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其中的孤高品格与冰雪灵性,是她性格与理想的投射,自然要精心择取,放入集内。
也有一些诗,情感过于私人化,或是与宝玉唱和痕迹太过明显,直白表露了小儿女情态。
她拿着这些诗稿,反复摩挲,心中万般不舍,那是她最真实的心跳与温度啊。
但最终,理智还是占了上风。
她将它们单独理出来,小心地收在一个锦匣里,这是独属于她和极少数人的记忆,不宜,也不愿与外人道。
每一次这样的取舍,都像是一场小小的告别,带着一丝怅惘,却也让她对即将问世的诗集,定位更加清晰——它要呈现的,是一个更纯粹、更具普遍审美价值的“潇湘仙子”。
紫鹃在一旁默默陪伴,添茶、剪烛、研墨,看着她时而凝眉沉思,时而提笔疾书修改,时而对着一首诗怔怔出神,眼角似有泪光,时而又因觅得一个绝佳字眼而露出清浅却真实的微笑。
她感觉姑娘似乎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所有的敏感、所有的哀愁,仿佛都找到了一个更具建设性的倾泄口和转化途径。
不再是单纯的内耗,而是在创造,在构建。
“姑娘,这首《桃花行》,‘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悲意太重,是否。。。斟酌一下?”紫鹃拿起一页诗稿,担忧地问道。
黛玉接过,仔细看了看,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却坚定:“悲切,亦是至情。桃花命薄,红颜易老,此乃天地间共通的哀感。既是要示人以真,又何须刻意抹去这生命的底色?真,方能动人。” 这份坦然,是过去的黛玉所少有的。
晴雯也时常过来,她虽不通此世格律,但凭着前世中文系积累的鉴赏能力和超越时代的审美视角,总能提出一些令黛玉耳目一新的见解。
“姑娘,这首五绝‘片月流萤火,孤灯照夜寒’,意境极幽,只是我觉得,若将‘流’字改为‘随’字,‘随萤火’,是否更显月色之静谧与灵动并存?”(晴雯心想:记得某个版本的诗话里推崇过这个改法,借来一用。)
黛玉闻言,凝神品味片刻,眼中顿时闪过惊艳之色:“‘随’字妙极!‘流’字略显刻意,‘随’字则浑然天成,月色仿佛有了生命,与萤火相伴相随,意境顿出!晴雯,你于此道,竟有如此慧心!”她看向晴雯的目光,充满了探究与欣赏。
晴雯心中微窘,面上却只笑道:“姑娘谬赞了,我不过是信口胡说,觉得那样念着更顺耳些。最终还是姑娘自己定夺。” (好险,差点露馅。不过能启发到她,也算是学以致用了。)
在这种反复的筛选、斟酌、修改中,黛玉仿佛经历了一场精神上的淬炼。
她不再仅仅是情感的记录者,更成为了自己诗艺的审视者、打磨者。
她开始更多地思考篇章的结构、意象的营造、字句的锤炼,如何让这些凝聚了她心血的作品,在独立成集后,能经得起更苛刻的眼光品评,能引发更广泛的共鸣。
这种角色的转换,带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感和力量感,让她从自伤自怜的情绪泥沼中,部分地超脱出来,站在了一个更高的层面看待自己的创作与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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