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夏。
青阳县,老干部活动局。
天花板上那台服役多年的吊扇,正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徒劳地搅动着办公室里凝固的热浪。吹下来的风,都带着一股子灼人的燥意。
整个大办公室空荡荡的,唯有墙角档案柜旁,传来“咔嚓、咔嚓”的嗑瓜子声,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你看他,又在跟傅老头下棋,真把自己当离休干部了?”一个烫着卷发的女同事压低声音,嘴里的瓜子皮却吐得飞快。
“谁说不是呢。听说是京州大学的高材生,也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一脚给踹到咱们这养老院了。”另一个方脸的搭腔,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幸灾乐祸,“长得倒是人模狗样的,可惜啊,这辈子算到头了。”
在她们眼里,进了老干局,就等于宣判了职业生涯的死刑,一辈子熬到退休,就是最好的结局。
一张褪色的楚河汉界,隔开了两道身影。
陆沉捏着一枚黑“炮”,指节因为重生带来的激动而微微颤抖,但悬在棋盘上方的姿态,却稳如磐石。
他的心神,早已飞出了这间沉闷的办公室。
飞回了那个风云激荡、人人争渡的黄金年代;飞回了那个他曾错失一切,最终在权柄顶峰众叛亲离的血色黄昏。
是的,他回来了。
从四面楚歌的绝境,回到了这个一切尚未开始的起点。
对于角落里的议论,陆沉置若罔闻。
废了?
若是前世那个刚被下放、心高气傲的自己,听到这话恐怕会气得发疯。被发配到这个清水衙门,确实等于断了青云路。
但现在,他只觉得可笑。
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这些凡夫俗子,又怎能窥见他胸中吞吐风云的万丈豪情。
他的目光,落在对面。
一个穿着洗到发白的旧汗衫,头发花白,满脸褶子的老人。老人手里摇着一把大蒲扇,眯着眼睛,和公园里任何一个乘凉的老头没什么两样。
没人知道,这位每天蹬着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来老干局棋牌室“蹭”棋下的傅老头,是那位曾经执掌一省权柄,如今退居二线,在青阳祖宅颐养天年的封疆大吏——傅卫国!
这是他陆沉的机会。
也是他此生,逆天改命的唯一机会!
前世,他有眼无珠,直到十年后在新闻上看到傅老的消息时,才惊觉自己错过了怎样的通天阶梯,捶胸顿足,追悔莫及。
这一世,他步步为营,绝不会再让机遇从指尖溜走。
“啪!”
黑“炮”落下,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闷锤砸在傅卫国心口。
看似随意的一步平炮,却石破天惊,瞬间将他红“马”的所有腾挪之路,全部封死。
傅卫国摇着蒲扇的手,蓦地一顿。
他那双总是半睁半闭的眼睛,此刻完全睁开,眼皮耷拉着,却透出一股让人心悸的审视意味,直直地看向对面的年轻人。
这小子,不过二十出头,棋风却阴狠老辣得不像话。他原本以为是场轻松的消遣,不知不觉间,后背竟已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自己的帅府明明壁垒森严,此刻却感觉被一张无形的大网越收越紧,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你这小子,下棋的路子怎么这么野?”傅卫国呷了口酽茶,试图用调侃的语气,掩饰心底的惊涛骇浪。
“瞎下的,跟公园老头学的野路子。”陆沉笑了笑,不多言语。
他知道,自己从走进这间棋室开始,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呼吸的节奏,都在这位老人的观察之下。
这盘棋,是敲门砖,更是投名状!
不能锋芒毕露,那会引来忌惮和戒备。
也不能平庸无奇,那会直接被无视。
他要展现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一种深不见底的城府。这,才是傅卫国这种真正上位者最欣赏的品质。
宦海沉浮几十年的经验告诉他,能力是其次,心性才是根本。
“野路子?你这野路子,快把我这老家伙的老底都给掀了!”傅卫国笑骂一句,视线重新落回棋盘,眉头却拧成了一个死结。
局势,比他想的还要凶险百倍。
陆沉的布局,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初看平平无奇,细思却处处杀机。看似给你留了活路,你一走,才发现那是通往地狱的陷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角落里的瓜子声不知何时停了,那两个女同事也抻长了脖子,满脸好奇地望向这边。
她们看不懂棋,但她们看得懂傅老的脸色。
平日里,傅老在老干局可是棋坛霸主,杀得一众老头丢盔弃甲,今天这是见了鬼了?额头上怎么全是汗?
“这小陆,好像有点东西啊。”卷发女同事小声嘀咕。
“装神弄鬼罢了,一个被发配的,还能上天不成?”方脸女人撇撇嘴,依旧满脸不屑。
陆沉的心思,早已不在棋盘的胜负。
而在棋盘之外,那即将席卷大半个中国的滔天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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