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被重重挂断。
那最后两个字“等着”,像两块冰坨子,砸得听筒嗡嗡作响。
旁边的秘书老张一个激灵,只觉得后脖颈子凉飕飕的。
陆沉面无表情地将话筒放回原位,动作平稳得像是刚打完一个问好的电话。
电话亭外,夏日的蝉鸣依旧聒噪,但老张却觉得周遭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他看向陆沉,这个不久前还被他当成走了狗屎运的年轻人,此刻那张脸上,没有半分被刁难的愤怒,也没有告状后的得意。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
老张在县府多年,迎来送往,自诩看人很准。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年轻人。
面对档案局局长的当面羞辱,他不争不辩。
面对经贸委的闭门羹,他掉头就走。
然后,他只用了一通电话,几句陈述,就轻描淡写地递出了一把能捅破青阳县官场天花板的刀子。
而他自己,却像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陆、陆沉同志,”老张拉开车门,声音都有点发飘,腰也不自觉地弯了下去,“回……回老干局吗?”
“嗯。”
陆沉坐进后座,闭上了眼睛。
吉普车再次启动,这一次,车厢里的沉默却变了味道。
不再是压抑,而是一种近乎敬畏的安静。
老张握着方向盘的手,渗出了细密的汗。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天下午,他到底拉了一个怎样的人物。
这哪里是傅老心血来潮看重的后辈。
这分明是傅老请来的一尊,专门用来镇压青阳县这帮地头蛇的杀神!
车子没有再回傅卫国的四合院,而是径直开到了老干局那栋破旧的筒子楼下。
“陆沉同志,到了。”
“麻烦了,张秘书。”陆沉睁开眼,客气地点头。
“不麻烦!不麻烦!”老张受宠若惊,连忙摆手,舌头都快捋不直了,“您有任何事,随时给傅老打电话,或者……或者直接打我办公室电话也行!”
陆沉下了车,没有再多说,转身走进了昏暗的楼道。
老张站在车旁,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后背的衬衫都湿透了。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钻回车里,一脚油门,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地方。
……
宿舍的门被推开,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这是一间不到十五平米的单人宿舍,一张单人铁床,一张掉漆的书桌,一把吱呀作响的木椅,就是全部的家当。
墙壁上,上一任住户留下的报纸糊墙已经泛黄卷边。
这里,就是外人眼中,陆沉被“发配”后养老等死的地方。
他拉开灯绳,一盏昏黄的白炽灯亮起,驱散了屋角的黑暗,却让这间屋子显得更加寒酸。
陆沉没有在意这些。
他走到书桌前,坐下。
他不需要档案局那些被精心伪造过的废纸。
赵家父子以为把锅盖“焊死”就万事大吉,何其可笑。
真正的账本,那份能把他们父子二人钉死在耻辱柱上的账本,全都在他的脑子里!
陆沉从抽屉里拿出几张干净的信纸,整齐地铺在桌面上。
然后,他拧开了那支被苏婷嫌弃地扔回来的英雄钢笔。
笔尖饱蘸墨水。
在昏黄的孤灯下,他提笔,在信纸的最上方,写下了一行字。
**《关于我县国营企业脱困改革的几点不成熟建议》**
标题谦虚,内容却字字诛心。
这根本不是什么建议,这是一份超越了这个时代整整五年的,“国企脱困三年规划”的微缩版!
他没有写任何空洞的理论和口号,笔尖落下,第一行,就是直指核心的数据。
“青阳纺织厂:据估算,该厂现有设备开工率不足40%,其生产的‘的确良’布料,市场早已饱和,每生产一米,净亏损0.32元。而其仓库中封存的德制精纺机,因缺少技术人员与配套零件,已闲置超过两年,沦为废铁……”
“红星机械厂:人事臃肿,管理混乱。在册职工两千三百人,据调查,每月真正出勤者不足一千八百人。凭空多出的五百个‘幽灵工人’,十年间,仅工资奖金福利,侵吞国有资产预估超过一千二百万元。此为蛀虫,不除则厂死……”
他不需要去查证。
前世,作为那场改革后续政策的制定者之一,这些血淋淋的失败案例,他曾复盘过无数遍。
每一个数据,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每一个症结,都直指问题的根源。
赵锐以为把他扔到老干局是羞辱。
苏婷以为他只会下棋混日子。
那些同事笑他养老等死。
他们永远不会明白,自己正在做的,是一件怎样惊天动地的事情。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在这寂静的深夜里,这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划开名为“青阳国企”的臃肿肌体,要将里面的脓疮与肿瘤一块块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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