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尚书府后院那口深井里的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曹芸像一颗被投入水底的石子，努力让自己不泛起过多的涟漪，但终究还是改变了某些微妙的平衡。
接下来的几天，她将“谨小慎微”四个字刻进了骨子里。走路时习惯性地含胸低头，目光只敢落在自己脚前方寸之地；回话时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遇到任何指责，第一时间便是瑟缩着认错，将原主那份怯懦演绎得淋漓尽致，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鹰隼般的目光，总能捕捉到猎物最细微的异常。她“病愈”后，那双偶尔在无人注意时抬起的眼眸里，一闪而过的不再是懵懂与恐惧，而是一种深潭般的冷静，一种近乎冷酷的观察力。这细微的变化，或许能瞒过粗枝大叶的张嬷嬷，却未能逃过某些时刻保持着警惕和嫉妒的眼睛。
首当其冲的，便是夫人身边颇有些体面的大丫鬟——春桃。
春桃约莫十七八岁，生得颇有几分颜色，柳叶眉，杏核眼，只是眉梢眼角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刻薄与算计。她原是柳姨娘一手提拔起来的人，虽在夫人身边当差，心却未必全然向着夫人。柳姨娘得势时，她自是水涨船高，连带着对下院这些粗使丫鬟也颐指气使，俨然半个主子。如今见曹芸这个曾经病得只剩半条命、谁都能踩上一脚的小丫头，眼神里竟透出一种让她莫名心慌的镇定，一股无名火便窜了上来。
这日清晨，曹芸负责打扫连接前后院的一条青石甬道。她仔仔细细地将落叶和尘土扫净，连石缝里的青苔都小心清理了一番。刚直起腰，想喘口气，一道桃红色的身影便挡住了微弱的晨光。
“哟，我当是谁呢，扫得这么起劲？”春桃抱着双臂，斜睨着她，声音又尖又细，“怎么，病了一场，倒把眼睛病瞎了？没看见那儿还有那么大一片脏东西吗？”
曹芸顺着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望去，甬道边缘确实有一小片湿漉漉的痕迹，像是谁不小心洒了水，沾了些泥土。
“春桃姐姐，我这就擦干净。”曹芸低眉顺眼，立刻去拿抹布。
“擦？”春桃用绣花鞋尖踢了踢那块痕迹，扬起一点泥星子，“这能用擦的吗？得用水冲！去，提水来，把这一片都给我冲干净了！要是留一点污渍，仔细你的皮！”
初春的井水，寒彻骨髓。曹芸没有争辩，默默地去井边提了小半桶水。她知道，争辩只会招来更过分的刁难。她将水均匀地泼洒在那一小片区域，然后用扫帚轻轻刷洗。冰冷的水溅湿了她的裤脚和布鞋，寒意瞬间穿透。
春桃就站在一旁，嘴角噙着一丝得意的冷笑，看着她忙碌。其他路过的丫鬟婆子，有的投来同情的目光，更多的则是事不关己的漠然，甚至还有几分幸灾乐祸。
类似的事情，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不断上演。曹芸刚把走廊擦拭得一尘不染，转眼就不知被谁“不小心”踢翻了痰盂，污秽满地，她被罚重新打扫；她负责清洗的衣物，总会莫名其妙地出现新的污点，被指责不用心；就连吃饭时，她的那份菜里，也时常会多出几根不该有的杂草或沙粒。
秋水气得偷偷抹眼泪，替她不平：“她们就是看你好欺负！芸儿，你不能再这么忍下去了！”
曹芸只是摇摇头，安抚地拍拍秋水的手背。“没事的，秋水姐。忍一时风平浪静。”她心里清楚，这不仅仅是欺负，更是一种试探。春桃，或者说她背后可能存在的指使者，在试探她这个“死过一回”的人，到底是真的更懦弱了，还是藏着别的什么。在拥有足够自保的力量之前，这副怯懦的铠甲，是她最好的保护色。
但她并非全然被动。每一次刁难，她都默默承受，同时也在暗中观察。她观察春桃的行动规律，观察她与哪些人交往密切，观察她神色间的细微变化。律师的本能让她习惯于搜集一切可能成为“证据”的信息。
转机发生在一个午后。曹芸被派去厨房送一批清洗好的菜筐。厨房里热气蒸腾，人声嘈杂，两个负责洗菜的婆子正一边忙活一边闲聊，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恰好能被靠近的曹芸听清。
“……听说了吗？西院那位的小公子，又不好了。”一个婆子压低了声音。
“可不是嘛，夜里哭闹得厉害，奶都吐了好几回。柳姨娘急得跟什么似的，天天请大夫，药都不知道灌了多少碗下去，就是不见好。”另一个婆子接口道，语气里带着点看热闹的意味。
“唉，真是怪事。你说，会不会是……撞客了？”先前的婆子神神秘秘地说。
“嘘！别瞎说！主子们的事，也是我们能议论的？赶紧干活！”
对话戛然而止，但信息已经足够。曹芸的心微微一沉。柳姨娘的幼子，食欲不振，夜啼不止，多方医治无效……这些症状组合在一起，在她前世接触过的众多案例中，指向性非常明确——这不太像普通的病症，反而更符合慢性中毒的某些特征！
在深宅大院的争斗中，子嗣往往是首要的攻击目标。柳姨娘如今风头正盛，她的儿子自然也就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曹芸立刻警觉起来，这府里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她不动声色地放下菜筐，悄然退出了厨房，但心里已经将“柳姨娘幼子抱恙”这件事，牢牢地记了下来。这或许是一个危机，但也可能……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契机。她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更谨慎地观察。一场风暴，似乎正在西院悄然凝聚，而她这个身处最底层的丫鬟，又该如何在这风暴中保全自己，甚至……窥见一丝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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