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不见形色的风火巨灾持续的时间很短。不同于罗彬瀚印象里那些持续数天乃至于数月的草原野火,这种无形之火以其恐怖的爆发性瞬间蔓延至各处,不出两分钟就能将数亩面积的草丛付诸灰烬,并且轻易飘过数米乃至十数米的荒地,点燃更多相邻的草丛;然而正因其毁灭之力的迅猛无情,所有可供燃烧的草叶也被快速消耗一空,化为覆满旷野的滚热黑灰。从最初的点火到他视线所及的最后一团风火熄灭,即便以最宽泛的标准估计,也绝不会超过两个小时。
在这短暂的两个小时里,他的体验活像是过完了死刑犯的好几辈子。即便他在第一时间就想到逃走,与引火点过近的距离还是使他落入了焚风当中。他也试过用影子来保护自己,但效果并不理想,尤其是当无形的火苗沾上发肤时,想凝神控制影子来覆盖身躯已是有心无力。他见自己的皮肤开始炭化时便知道事情不妙,幸而人体的燃烧速度要比那种奇特而干燥的黑草缓慢许多,因此他还来得及做最后一件事:他把手里的打火机扔进脚边的阴影里,任由影子把它藏到任何一个能避开烈火的隐秘之地。可他自己却没法跟着躲进去,早在藏冯刍星的山洞里他便试过了,在这种时候影子对他就只是影子,无法变成某种逃生用的紧急通道。
火焰扑上面孔前,他最后看了一眼远处。这片奇异的透明火海在扩散后反而呈现出极淡的色彩,如微蓝的薄雾浮动在火焰边缘,而释放出的光亮却近乎苍白。有一霎时他忘记了痛苦,只是费解地凝视那景象,考虑是什么导致了这次点火的失控。他没能想清楚答案,透明而微蓝的火苗已飘到了面前。他只能闭上眼睛,等待从那片噪音浮动的幽海中再度升起。
他不是真的对这次毁灭毫无顾虑。在从火海中再度醒来以前,他隐隐担心自己不会再像当初对付李理时那样难以被消灭。影子赋予他的能力可以把许多事变得非常简单和安全,可他已经习惯了事情往更倒霉的方向发展。一种能保证自己绝对安全的能力怎么会长久驻留在他身上呢?没准在他落入井中时就已丧失了这项宝贵的优势。毕竟,当他与那野兽搏斗并几度遭到致命打击时,那片幽海一次也没出现过。
如今他的疑虑得到了确凿无误的回答:他那最大的优势依然还在,并且也和昔日一样令人难受。他在万千蠕虫的噪音里拾回那最靠近他自身的基本旋律,借此又重返肉身所在的阳世。然而这所谓的“阳世”也是一片炙热苦海,他刚恢复完整的身躯旋即又沾上飘飞的火苗,在短暂挣扎后倒回炙烫的灰烬中。肉体的疼痛很快得到了适应,他只感到自己的灵魂在两种截然相反的地狱里来回摆荡,在喧嚣的严寒和寂静的酷热间,他简直分不清楚哪一边是生,哪一边是死,或者这两者都仅仅只是错乱的感觉。
这种摆荡循环了大约三四次,他终于想起自己并非真的无计可施。李理告知他一次死而复生需要十二秒至半分钟,主要取决于损伤部位的不同,但实际上那只是最快的复活时间,而他完全可以让意识悬停在那片幽海中,故意不去纠正那个混乱节拍,不再急于让意识回归到陷落火海的肉身。如此一来,他便延长了自己肉身的死亡时长,直到一个他认为更适合返回的机会。
他试着这样做了。过去他鲜少做类似的尝试,因为落入那幽海中并不是种愉快的体验,其阴森悚栗处亦足以令人发狂。他总是不敢逗留,既因为万千噪音的折磨容易使人忘却归路,而更深沉的恐惧则是下沉;那片幽海的更深处有着更庞大的声响,而他隐隐觉得自己无法长久悬浮在黑暗里,终有一天将沉入更深处,被那深藏于底的事物吞噬,再也不能目睹天日。
如今他必须要稍作尝试,在那幽海中央按捺住内心的惊惶与狂躁,一直潜伏到他快要听不见身旁的那个旋律——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再也听不见那个离他最近的声音,事情将会怎么样?他还能够再次离开那片喧嚣的黑暗吗?他偶尔会思考这个问题,但从来不敢深入探究。
等他又一次重返火海时,肆虐的焚风已转移到远方尚未烧尽的黑草丛里。他所处的这一带未留寸草,因此他也没有再度陷身烈焰,只是横躺在厚软而滚烫的草灰中——至少他希望是纯粹的草灰。不过无论灰烬的性质如何,地表尚未消退的高温都迫使他立刻从地上起身,连滚带爬地逃向烟气较稀薄的空地。
这时他又体验到了火灾现场里的另一种致命威胁,那就是被剧毒的烟气呛得濒临窒息。他的肺和鼻腔像是烫坏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铁锈气味,甚至还有血沫从口中咳出。挣扎间,他甚至有点怀念那片群蜂萦绕的幽林;当时那片松林也被厉火毒烟所笼罩,但他却不像眼下这样狼狈。除了奇异的形态与猛烈的爆发性,这场野火未免太像是真实的灾害了,令他更加怀疑自己并不是在某种梦境或仙境里。诚然这里的火是透明无色的,植物是怪异陌生的;可即便如此,这片红土地在种种细节上的真实性远比刚才那片山风歌唱的绿野要多。这里更像是真正的尘世。一个与他故乡相当不同的荒僻地方,但仍然是广袤尘世中的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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