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纸面上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字迹”。它不是由纤维状的毫毛笔头在纸面拖曳挥洒而留下的墨痕,更像是一种纹理怪异的污渍。所有看似一体写就的笔画实际上是支离破碎的,由无数个颗粒状的污点拼凑而成,因而会令人联想起附着在铁板表面的锈斑,甚至是干涸后的血迹。
如果不是亲眼见证过这个印记的形成过程,罗彬瀚会猜它是用某种刻字印章盖出来的,可能使用了杂质含量极高的特殊墨水,或者干脆就是用混了铁锈的污水,这样才能解释它独特的纹理。可如今那只石碗依旧摆在他手边,里头剩下的泉水清澈如故,即便他现在有点后悔刚才喝了它。出于好奇,他又用手指朝碗底蘸了蘸,然后在纸边轻轻抹了一下,想看看这是不是泉水本身的效果。他得到的结果只不过是一个微微湿润的纸角。
“它们不认识你。”屋主人说。
罗彬瀚没太搭理这句话。他的关注点已经跳到了符号本身的意义,而非其形成的由来。不管是拿什么工具写出来的,它毕竟是一个被落在契约书上的签名,还是一个他完全能够看懂的名字。这不可能是屋主人的真名,他不免质疑它是否真的有效力。
“这不是你的真名吧?”他直接问道,“陈游之?就这么三个字?”
屋主人只是向他笑着点一点头,好像认为自己不需要解释得更多。但罗彬瀚不肯善罢甘休。“我记得你有个更长的名字,”他试图回忆起来,“具体我忘了,反正要更拗口些。我想那个才应该是你的真名?”
“为何那个就是真名?”
罗彬瀚耸耸肩:“我想你们这些牛鬼蛇神的名字总该起得比较特别点嘛。越长的名字越有它的道理。不管怎么说,你的真名可不应该能用简体字写出来。”
“那么,”屋主人饶有兴趣地问,“把你带上船的那个孩子要怎么说?你认为自己要怎样叫他?”
他突然提起荆璜叫罗彬瀚有点意外,甚至觉得惊讶。“把你带上船的孩子”——这倒是他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称呼荆璜,不能说它不对,只是显得有点生疏,甚至都不如“玄虹之玉”来得尊重。不过他也没空在这件事上想得太多。
“那也不是他的真名啊。”他理直气壮地说,“这可是你弟弟告诉我的,‘荆璜’最多只是个译名。”
“你叫不出他母亲为他起的那个名字,也不能看见我的本名。对于你,使用一个合适的呼名已经足够。”
“这就是说你们在我的母语里挑了一个差不多的名字。”罗彬瀚问,“这怎么能算数呢?”
“那你的名字又怎么能算数?”屋主人笑着问,“它和你又有什么联系?”
这简直是一个哲学问题。罗彬瀚当然没法回答。名字只是个称呼,人人都这样称呼他,都知道这个名字指的是他,除非他们还认识第二个重名者,因此在常识层面这就是他的名字。可是在魔法的层面这件事又应该怎么算呢?如何认定这个名字就是他?是否因为这是他父母起的名字?是他的第一个名字?是最多数人认可的他的名字?又或者因为他心里认同了这个符号代表他?不管怎样,这件事在他身上还算简单,因为他统共就这么一个正经名字能用。
“好吧,”他说,“我不管这些鬼道理,但你用这名字签的字真的管用吗?我只想知道这个。在我老家,签了假名的合同可是无效的。”
“这是一个对你最友善的真名。”
“噢?那最不友善的是什么?”
“它无法被写在一张纸上。要是你真那么渴望一见……我只好再找另一个还能用的人替我办事。”
罗彬瀚又耸耸肩。他已经见了太多正常人不该见的东西,只不过每次那种场合总有人在旁边看着,通常还是荆璜或莫莫罗,因此他才能继续鬼混到今天。眼下显然没人能给他提供这种作死保障或收尸服务,他只能自己管照自己了。
“就这么着吧,”他提起笔,在契书右下角的空白处签上自己的大名,“反正你要是成心想赖账,随便糊弄点鬼画符我也认不出来,至少这名字我还知道怎么念。如果我发现它是假的,那我就马上给自己也改个新名字。”
他一边说,一边在纸面落下自己唯一的真名。等最后一笔完成,他立刻缩回手,一动不动地观察后续。是否会响起阵阵阴风鬼笑,然后从地里裂开一道口子,将契约书卷入其中?或者这张纸会立刻无风起燃,把自己烧成一道直入幽冥的青烟?他还在瞪着眼瞧,屋主人漫不经心地对他说:“收起来吧。”
“啊?”罗彬瀚说,“我收起来?”
“这是你的契约。”
罗彬瀚仍然满头雾水,但并不耽搁他飞快地抓起那张纸,对折后塞进自己的口袋。就算他不打算篡改条款或偷换签名,这样一份能约束双方(而且还没有备份)的重要文件当然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更好。不过他也不能把它揣在衣袋里到处逛,必须得找一个更合适更安全的地方。他甚至不能把它放到影子里,因为这份契书实在是不容有失,而影子有时候却会丢东西,其风险程度和路边的灌木丛也差不了多少。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