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总驿臣的案头刚收拾好京城带回的文书,鎏金铜鹤香炉还飘着余烟,内侍监的朱批文书已递进了签押房。九旬的老人端坐在酸枝木椅上,霜白长髯垂至胸前,沟壑纵横的脸上本带着几分舟车劳顿的倦意,接过文书时枯瘦的手指却蓦地收紧。“督查三州吏治德行”八个蝇头小楷刺入眼帘,他浑浊的眼球骤然清亮,脊背竟不自觉挺直了三分。他能清楚的认识,这个是皇浦云的字。
案上堆叠的卷宗被他指尖一一拂过,侍立一旁的小厮见他枯槁的面容泛起潮红,忙要递上参茶,却被老人摆手止住。“取各州官员四柱清册来。”苍老的声音带着金石之音,田总驿臣捏着狼毫笔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在素笺上落下“吏治”二字时,墨点力透纸背。
窗外的秋阳斜斜掠过他银白的发辫,将那道伏案的身影拓在青砖地上,竟比案头的镇纸还要挺拔。九十年风霜刻在脸上,却未磨去那双辨奸识佞的锐眼,此刻正逐字审阅着官员考语,连笔锋间的墨晕都透着不容置喙的严明。
皇浦云坐在临时搭建的官署内,窗外蝉鸣聒噪,他却眉头微蹙,手指点着竹简上的字。案几上堆着厚厚一摞文书,都是关于辖地内水渠修缮、粮种分发的琐事。他不再像三十年前,拿起蒸汽车的图纸制造蒸汽车,转而拿起炭笔在粗糙麻纸上勾画引水渠的走向,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响。他亲自走去每一个地方。
大人,城西的堰坝还有三尺便要完工,只是石匠们说青石不够了。书吏垂手站在一旁,一位当年和皇浦云一起造过枪的匠人,看着这位曾带来奇技淫巧的长官如今穿着粗布长衫,与老农讨论稻种优劣,恍若换了个人。
皇浦云抬头望向窗外,远处田埂上有农人扛着锄头走过。他放下笔道:去把后山采石场的台账取来,我记得上月还有批边角料可以拼凑。说罢又低头翻出《农桑要术》,在浸种法旁批注:此地水温偏低,需延长半日。
案头铜灯的火光摇曳,将他专注的侧脸映在土墙之上。那些关于齿轮与蒸汽的图纸早已束之高阁,取而代之的是各乡的丁口名册和赋税清册。他忽然想起穿越之初急于造飞车的狂热,嘴角泛起一丝自嘲,随即又被竹简上秋粮预估四个字拉回现实。
告诉石匠们,明日我去采石场看看。皇浦云合上竹简,起身时腰间粗布腰带勒出一道浅浅的印痕,对了,把那本书找出来,咱们得照着古法修陂塘。窗外月光爬上案头,照亮他新写的札记:民以食为天,政以农为本,此乃立足之要。
皇浦云站在巷口,望着那片熟悉的青砖灰瓦。三十多年前,这里还是他带着人一砖一瓦垒起来的酿酒坊,如今檐角的酒旗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晾在竹竿上的长袍。
他记得刘群总爱靠在西侧的榆树下打盹。那会儿黄智平总蹲在窖池边算账,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
皇浦云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那里本该挂着开窖池的铜钥匙,现在只摸到一道浅浅的勒痕。空气里飘来隔壁炒菜的油烟味,再也闻不到当年那股子浓郁的酒糟气了。
暮色沉沉,城外的青石山路覆着薄薄一层枯叶。皇浦云站在隐于老松后的山洞口,玄色衣袍被山风掀起细微波纹。洞口藤蔓低垂,遮掩着仅容一人通过的入口,岩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苔痕缓缓滑落,在寂静中敲出细碎声响。
他并未上前,只是抬手拢了拢袖中温热的玉瓶——那是新炼的凝神丹。枯瘦的手指在袖沿轻轻摩挲,目光掠过洞口丛生的鬼针草,最终落在洞深处那团模糊的光晕上。神识如一缕轻烟悄然探入,避开洞口布下的简易结界,化作无形的丝线缠绕向洞底。
昏暗中,少女盘膝坐在寒玉床上,青丝用木簪松松挽着,素白的练功服已被汗水浸出深色痕迹。她双眉微蹙,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周身萦绕的灵气如风中烛火般明灭不定。皇浦云的神识在她周身三寸外停住,指尖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玥儿的气息比上月更虚浮了些,显然是强行冲击瓶颈所致。
洞壁上悬挂的鲛人泪珠散发着幽蓝微光,映得少女脸色愈发苍白。忽然,她肩头微微一颤,一口血气险些冲破喉咙,却被硬生生咽了回去,喉间溢出极轻的闷哼。皇浦云袖中的手猛地攥紧,丹瓶棱角硌得掌心生疼,最终还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神识如潮水般退去,他望着洞口摇曳的藤蔓,鬓角几缕白发在风中颤动。山涧传来夜枭的啼鸣,惊起几片松针簌簌落下。皇浦云将玉瓶轻轻放在洞口石台上,转身时玄袍扫过及膝的秋草,惊起两只伏在草叶上的萤火虫,幽幽绿光在暮色中划出短暂的弧线,旋即没入深沉的林影里。
山风卷起皇浦云肩头的鹤氅,他望着身前氤氲紫气的洞口,枯瘦的手指在袖中掐了最后一遍天干地支。整整六年,三百六十个节气更迭,洞口那株迎客松的虬枝已悄然探过了崖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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