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德帝赋税新政的诏书,如同丢进平静湖面的石子,离中心越远,波澜就越大。
距离京师越远的州郡,不满与抵触越发厉害。
县令、县丞、主簿这些亲民官,品级虽低,却是新政最直接的执行者,亦是利益最微妙的受损者。
他们俸禄微薄,家中生计很重要的一部分是仰赖名下田产,往日靠着功名或官职享有的赋税优免,是维持体面乃至积累家底的重要倚仗。
如今凭空多出一成的田赋支出,确实不少。
但是他们不敢,也不能公然违抗圣旨,但心底的怨气,却化作了冷眼旁观的默契,甚至是若有若无的煽风点火。
当辖内拥有功名的秀才、举人们聚众议论,言辞激愤地抨击新政“苛待士林”时,这些地方官往往只是不痛不痒地告诫几句“慎言”,转身小声叹道:“朝廷此举,确乎有伤士子之心啊。”
更有甚者,暗中授意胥吏,在丈量田亩、核定税额时,对普通农户“从严”,对士绅之家“从宽”,故意制造不公与混乱,将民怨的矛头引向新政本身。
而那些盘踞地方、树大根深的乡绅豪强,反应则更为直接激烈。
他们之中,不少人家中子弟亦有功名,家族田产更是阡陌相连,朝廷一纸文书,便要每年从他们粮仓中划走白花花的粮食、沉甸甸的银钱,这比直接剜他们的心头肉更令其难以忍受。
这些地头蛇,平日里连县令都要礼让三分,此刻又岂会乖乖就范?抗粮、聚讼、鼓动书院的年轻学子们闹事,大声斥责朝廷新政不公、串联临近州县同气连枝的势力……种种手段,在远离京城视线的地方层出不穷。
他们不像京城世家那般需要顾及朝堂平衡与天子颜面,他们的不满是赤裸而滚烫的,天高皇帝远,陛下还真能下圣旨大老远的来抓他们不成?
反正闹得人多了,法不责众。
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风向悄然转变,最初那些“新政颁布,百姓称颂”的官样文章渐渐少了,代之以各种令人头疼的消息。
某县秀才集体至县学静坐,要求恢复优免旧制;某郡举人联名上书府衙,言辞悲切,称新政“寒天下士子之心”;更有偏远州县传来乡民“因误解新政”而与催粮胥吏发生摩擦的急报……虽然尚未酿成大规模民变,但那一股股不安分的躁动,已然透过纸背,传到紫禁城的案头。
暖阁里,顺德帝翻阅这些奏章,神色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了。
他将那些诉苦、告急的折子单独放在一旁,既不立即召见阁臣商议,也未下旨严责地方官员安抚不力。
这种近乎漠然的态度,让一些密切关注皇帝反应的朝臣心里打鼓,却也让那些从头到尾都闭口不言的世家们心中暗喜。
他们是不反对新政,但是有的是人反对,他们清楚感知到那股正在地方上积聚的反对力量。
他们可什么都没做,甚至约束了族中子弟与地方上的亲朋不得公然生事,可这天下,多得是不愿利益受损的“聪明人”。
京城世族的缄默,像一道厚重的帷幕,暂时遮住了舞台中央,却让地方上那些跳梁角色更清晰地暴露在阳光下。
这天下读书人、地方豪强的心思,岂是一道圣旨就能轻易扭转的?
到头来,陛下或许还需回头,世家们都冷静的隔岸观火,等着看顺德帝的笑话。
就在这种微妙中,来到了六月十八,江宁郡主与樊清的大婚之期到了。
顺德帝恩准江宁郡主从皇宫出嫁。
这一日,宫城一角披红挂彩,虽不及公主出嫁的盛大仪仗,却也规制严谨,透着天家恩典的庄重与喜庆。
樊清穿着大红喜袍,骑在同样饰以红绸的高头大马上,往日那份过于直率乃至有些憨拙的气质,竟被这满身的喜气与眼中的明亮辉光冲淡了不少,显出几分英挺俊朗。
他按捺着激动,一丝不苟地完成各项礼仪,从宫中迎出了他的新娘。
这场婚事,观礼的宾客确实不算多。
江宁郡主性情清冷,早年经历又特殊,京中贵女圈交往不深;而樊清出身寒微,如今虽得圣眷,根基尚浅,结交的多是些中下层官员或同年好友。
更重要的是,郡主前夫家——李氏的门楣依旧显赫,李鸿邦虽透出退意,毕竟仍是首辅。
许多人家顾忌李家的态度,不愿在此时显得过于热络,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因此,婚礼现场虽礼仪周全,气氛喜庆,却少了几分顶级权贵云集的喧嚣浮华。
然而,这对新人却浑不在意。
于江宁郡主而言,走出过往阴霾,觅得真心相待、志趣相投的良人,已是圆满;于樊清而言,能娶到心仪之人,得到天子赐婚的荣耀,更是人生至幸。
宾客多寡,场面是否极致煊赫,于他们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哪怕席间只有几位真心前来道贺的几位亲友,远比满堂虚礼更让他们感到开心。
婚礼顺利礼成,窦苗儿与柳庭恪吃了喜宴回府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马车轱辘碾过渐趋安静的街道,窦苗儿靠着车壁,忽而轻声说道:“听闻李首辅今日,差人往宫中送了一份极重的添妆礼给郡主。”
柳庭恪微微颔首,月色透过车窗,在他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淡淡光影:“李鸿邦,怕是真的决心要急流勇退了,如今卢政翰一派收敛锋芒,近乎退让,朝中暂无足以与皇权正面角力之人。他若再不退,下一个要‘忆旧账’的,恐怕就是曾与周氏并肩多年的李家了,那份厚礼,既是全了过往名分上的最后一点情面,也是向陛下的再一次示弱。”
窦苗儿了然,接口道:“是该走了,当年李家几乎能与周氏分庭抗礼,最后联手陛下扳倒周氏,是有功的。陛下如今念着这份功劳,可日子久了,陛下难免会想起,在更长久的岁月里,李家和周氏是如何一同把持朝纲、分享权柄的。功过相抵,有时也抵不过帝王心中那根深蒂固的忌惮,此时不退,更待何时?”
柳庭恪握住她的手,笑着说道:“不过好消息是,京中应该能暂时清静些日子,等李鸿邦回乡之后,你夫君我的权柄会更大!”
窦苗儿笑着说道:“那有好事,可要记得给我走后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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