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南阳郡府,仿佛被时光浸染成一幅褪色的帛画。庭前那几株老梧桐,早已凋尽最后一片蜷缩的枯叶,虬曲的枝丫倔强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如同向天命不甘的诘问。青石铺就的阶上,凝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在熹微冷淡的晨光里,泛着碎星般坚硬而短暂的光泽。辰时未至,太守府的正堂却已是烛火通明,儿臂粗的牛油烛插在青铜连枝灯上,火焰偶尔噼啪轻响,跃动的光芒将堂内诸人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在绘有云兽纹样的墙壁上,仿佛无声的皮影戏。
南阳太守孙宇端坐于主位之上。他身着玄色深衣,领口、袖缘以同色丝线暗绣着繁复的云气纹,唯有在动作间,光线流转,方能窥见其低调的华贵。外罩一件墨狐皮缝制的大氅,领缘簇着的银狐长毛,随着他轻微的呼吸与堂外渗入的微风,不易察觉地轻轻颤动着,衬得他面庞愈发清俊,也添了几分这个清晨应有的寒意。他修长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上那卷质地考究的明黄诏书,丝帛的细腻触感下,是足以牵动荆州乃至天下格局的文字。然而,他的目光却穿透了晃动的珠帘,投向庭中如雕塑般肃立的缇骑——那是二十余名从雒阳南军精选出的锐士,皆着赤色戎服,外覆玄色筒袖铠,胸前冰冷的金属甲片在晨曦下反射出幽光。他们腰间所佩的环首刀,刀柄紧紧缠绕着象征身份的朱红色丝绦,一个个面容紧绷,眼神锐利如鹰,仅仅是静立在那里,已为这清冷的秋日平添了难以言喻的肃杀之气。这些天子亲军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都尉赵空按剑立于阶下,身姿依旧挺拔,但眉宇间惯有的那几分慵懒与漫不经心,此刻已荡然无存。他微微侧首,声音压得极低,仅能传入孙宇耳中:“刘侍中此行,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某遣人留意,昨夜他抵宛城后,虽独宿于驿馆,然子夜前后,竟有三拨形迹各异的人马暗中出入其后院角门。”他的指尖在剑格上轻轻一点,发出几不可闻的叩击声,“其中一拨,身法矫健,似出自行伍。”
孙宇闻言,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芒,如同冬日湖面瞬间凝结的冰晶。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洞悉世情的冷静:“陛下将清查天下坞堡与擢升封侯两诏并下,恩威并施,这是既要借力,又要防患,逼着天下豪强在此刻做出选择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庭中缇骑,“只是这棋局,落子之人,恐非止陛下一人。”
话音未末,廊下已响起一阵清脆而富有节奏的銮铃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庭院的寂静。侍中刘和,身着代表其秩比二千石官员的深青色官袍,袍服上以精湛绣工勾勒出象征地位的精致纹样,头戴二梁进贤冠,冠缨系于颌下,一丝不苟。他踏着青石板上尚未完全化去的晨露,步履迅疾而来,官靴边缘已沾湿了一片深色水迹。他面上虽努力维持着故旧相逢时应有的温煦笑意,但那笑意却未曾真正抵达眼底,眉宇间反而凝着一股化不开的忧色,如同这南阳深秋挥之不去的阴霾。
甫一相见,简单的官场揖让之后,刘和便挥退了随从与堂内侍立的无关吏员。待堂内只剩下孙宇、赵空及两名绝对心腹的郡吏时,他才从宽大的袖袍中,极其郑重地取出一卷以赤色绫缎密密包裹的物事。解开绫缎,里面是一卷色泽沉暗的竹简,边缘已被摩挲得颇为光滑,显然时常被人展阅。
“建宇,”刘和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紧迫感,“此乃杨公(杨赐)在我临行前,辗转托人送至我手中的亲笔手书。”
竹简缓缓展开,上面的墨迹苍劲有力,笔划如虬枝盘曲,正是前太尉杨赐那极具风骨的笔迹。简上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千钧:
“袁氏欲借黄巾乱局,广蓄私兵,其心叵测。司徒(袁隗)已着手督察三郡坞堡册籍。君处要冲,速整南阳军备,谨防荆北生变。”
孙宇的指节在读到“袁氏”二字时骤然收紧,竹简坚硬的边缘几乎要刺入他的掌心,带来一阵清晰的痛感。“袁次阳(袁隗字)刚刚就任太尉,位极人臣,便如此急着要将手伸进荆州了么?”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其中蕴含的冷意,让堂内的温度似乎都下降了几分。
“何止是荆州!”刘和的语气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愤懑与焦急,“据可靠消息,冀州、兖州等地,牧守如韩馥、刘岱等,皆已收到司徒府发出的正式檄文,要求各郡限时上报所辖境内所有坞堡的位置、规模及私兵数额。明面上,自然是冠冕堂皇,为了统筹力量,更有效地平灭黄巾乱贼,实则……”他说到这里,猛地停住,目光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四周,随即伸出右手食指,蘸取了些许案几上已然冰凉的茶水,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迅速而清晰地划出一个大大的“袁”字水痕。“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的根基,除了清议朝野的声望,正在于此啊!”
恰在此时,窗外忽起一阵疾风,呜咽着卷过庭院,将几片残留的枯叶和尘土猛地扑入堂内,烛火被这股气流搅得剧烈摇曳起来,明灭不定,映得众人脸上光影乱晃。孙宇凝视着案面上那道在风中迅速蒸发、变淡,最终只留下一片模糊水渍的痕迹,忽地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那笑声里听不出多少暖意,反而带着几分讥诮与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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