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麦囤一夜未合眼。那枚冰凉的铜纽扣,在他掌心攥了整整一宿,被体温暖得几乎有了生命,棱角却依旧硌人,像一枚缩小的心脏,固执地跳动,提醒着他那未解的谜团和未报的仇。窗外刚透出蟹壳青,他便翻身下床,动作快得仿佛床上铺满了蒺藜。用瓢从水缸里舀了半瓢凉水,胡乱抹了把脸,冰得他一激灵。灶台上放着昨晚剩下的两个黑面馒头,又冷又硬,他抓起来,就着剩下的凉水,几口吞下,哽得脖子直伸。食物粗糙地滑入胃袋,却化不开心头的沉郁。他最后看了一眼空荡冰冷的家,转身跨出了门槛。
清晨的乡野还沉睡在薄雾里,像蒙着一层哀悼的纱。露水很重,走不了几步,裤腿和布鞋就湿了大半,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刘麦囤却浑然不觉,只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雾气在林间、田埂上流动,远处的村庄和树木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恍如鬼影。他脑子里乱哄哄的,全是父亲的影子——夏夜里,打谷场上铺着席子,父亲摇着蒲扇,指着满天繁星,讲他年轻时在队伍里的事。那些故事里没有英雄壮举,多是些行军苦、战友谊,还有偶尔缴获一点罐头香烟的微小快乐。父亲最爱说的,是发下来的军装,“那扣子,黄铜的,结实,亮堂。” 父亲粗糙的手指会虚虚地捻一下自己旧褂子上的布疙瘩扣,眼神望向虚无的远方,“做人呐,就得像那军扣,甭管磨得多亮,刮多大风下多大雨,钉在那儿,本分不能丢。”
“本分……” 刘麦囤喃喃自语,手指在衣兜里死死捏住那枚纽扣,金属的坚硬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着落。这会是父亲军装上的吗?怎么会孤零零落在坟前?侯宽……他当过兵,为了些鸡毛蒜皮吵吵闹闹,在年节时总少不了凑一起喝两盅,喝高了就搂着肩膀唱些荒腔走板的军歌。这样的人……刘麦囤不敢往下想,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雾气渐渐被初升的日头驱散,县城的灰墙轮廓在前方显现出来,像一头蹲伏的巨兽。刘麦囤加快脚步,心里却更乱了。见了侯宽,该怎么问?直接拿出纽扣?还是先探探口风?父亲说过,侯宽有点“蔫儿坏”,主意正。
县城比村里热闹,却也显得拥挤破败。弯弯绕绕的巷子像迷宫,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碎砖和黄泥。青苔沿着墙根往上爬,空气里弥漫着煤烟、污水和廉价烟草混合的气味。刘麦囤问了好几个人,才在一条最窄、最背阴的巷子尽头,找到了侯宽的家。门是旧的,木板开裂,贴着的春联褪成了惨白色,字迹模糊不清,像是隔世的符咒。
刘麦囤在门前站定,深吸一口气,那气息浑浊,带着巷子特有的霉味。他抬手,指节扣在门板上,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等了许久,久到刘麦囤以为里面没人,门才“吱呀——”一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开了一道缝。侯宽的脸出现在门缝后面,比记忆里苍老了许多,眼袋浮肿,眼神浑浊,看到刘麦囤的瞬间,那浑浊里猛地闪过一丝惊惶,像受惊的兔子,但很快又被强行压下去,换上一副疲惫而疏远的笑容。
“麦囤?你咋来了?快,快进来。” 他侧身让开,动作有些僵硬。
院子很小,堆着些破筐烂篓,墙角果然立着一个肚大口小的粗陶酒坛,坛口用红布包着石头压着,旁边散落着几个空酒瓶。堂屋里更显寒酸,一张方桌,两把条凳,都落着薄灰,看来久无人气。侯宽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凳子,招呼刘麦囤坐,自己却站着,有些手足无措。
“侯叔,我不绕弯子,” 刘麦囤没坐,目光像钩子一样钉在侯宽脸上,“我来,是想问问我爹的事。”
侯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目光迅速滑开,落在墙角那片蛛网上。“麦囤啊……都过去这么久了,人死不能复生,有些事……我也记不清爽了。”
刘麦囤不再废话,直接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纽扣,轻轻放在落满灰尘的桌面上。黄铜的质地,在昏暗的光线里幽幽发亮,背面隐约的数字像无声的密码。
“侯叔,我在我爹坟前,找到了这个。” 刘麦囤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砸得实,“带编号的,军扣。我爹的?”
侯宽的脸“唰”地失去了所有血色,惨白得像糊墙的纸。他死死盯着那枚纽扣,仿佛那不是金属,而是一块烧红的炭。额头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在昏暗的光线下反着光。他的嘴唇哆嗦起来,翕动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喉结在艰难地上下滚动。
这反应,太大了。刘麦囤的心直往下沉。
“侯叔,”他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道,“您认得这扣子,对不对?前天晚上,有人看见您……去我爹坟前了。还带了东西。”
侯宽像是被针扎了,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尖锐刺耳的噪音。“你……你胡咧咧啥!我大半夜去坟地干啥!我……我不知道!” 他声音陡然拔高,却虚得发飘,眼神乱撞,不敢看刘麦囤,也不敢看那枚纽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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