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上下都道老太太是个慈祥和蔼的,终日里不过说说笑笑,赏花看戏,享着清福。只有那些真正与她交过手的人才知道,这富贵窝里的老封君,实则是曹公笔下埋下的一枚核弹。
这日,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带了些野味瓜蔬来谢恩。贾母正闲来无事,一听有个积古的老人家来了,立刻让人请进来说话。
刘姥姥战战兢兢地走进荣禧堂,只见满屋锦绣辉煌,珠宝气焰,当中坐着一位白发如银的老夫人,身着缂丝八团锦袄,头戴攒珠勒子,虽满面笑容,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老亲家,快请坐。”贾母笑道,“我正想找个老人家说说话儿。”
刘姥姥忙行了大礼,在下首的小杌子上坐了半个屁股,双手紧张地搓着衣角。
“听说你带了好些新鲜瓜菜来?难为你大老远背来。我们这些整日关在府里的人,哪见过这些新鲜物事。”贾母语气亲切,仿佛与故交闲聊。
刘姥姥受宠若惊,连声道:“不过些乡下粗物,老太太不嫌弃就是我们的造化了。”
“这话不对。”贾母微微前倾身子,“你们整日里劳作,种出这些好东西来,才是真本事。我们不过坐享其成罢了。”
一旁,王熙凤笑着插话:“姥姥不知道,我们老太太最爱听乡下趣事,你若有新鲜的,只管说来,让老太太开开心。”
刘姥姥这才放松了些,开始讲起乡下的见闻。她说得生动有趣,把贾母逗得前仰后合,满屋子丫鬟也都抿嘴偷笑。
次日,贾母兴致勃勃,要带刘姥姥游大观园。一行人浩浩荡荡,从沁芳亭到蘅芜苑,再到潇湘馆,贾母亲自为刘姥姥讲解各处景致。
到了栊翠庵,妙玉迎了出来。贾母知她性子孤洁,只在外间喝茶。妙玉奉上老君眉,用的是成窑五彩小盖钟。贾母喝了半盏,便递给刘姥姥尝尝。
刘姥姥一口饮尽,咂嘴道:“好是好,就是淡了些。”
妙玉眉头微蹙,却碍于贾母在场不便发作。
众人歇了片刻,起身往下一处去。妙玉落在最后,悄悄吩咐丫鬟:“那婆子用过的杯子,别收进来了,搁在外头吧。”
这话恰被回过头的贾母听见。她不动声色,只对妙玉笑道:“多谢你的好茶,改日再来叨扰。”目光却在那被遗弃的杯子上停留一瞬,若有所思。
到了藕香榭,贾母命人在水中亭子里摆饭。凤姐和鸳鸯商量好了要拿刘姥姥取乐,给她一双沉甸甸的四楞象牙镶金筷子。
刘姥姥夹不起鸽子蛋,满桌子乱撵,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贾母虽也笑,却转头对鸳鸯道:“给姥姥换个轻便的乌木筷子来,那个太重,不好使。”
刘姥姥感激地看了贾母一眼,她何尝不知这是大家拿她取笑,但贾母这一句体贴话,让她保住了最后的尊严。
饭后,贾母携刘姥姥在园中散步,细细问及庄稼收成、年景好坏。听刘姥姥说今春干旱,庄稼长势不好,她沉吟片刻,对跟在身后的王夫人道:“回头让账房支二百两银子,送到屯里,给那些收成不好的人家添补些。”
王夫人应了。刘姥姥眼眶发热,想说些感谢的话,却见贾母拍拍她的手,轻声道:“老亲家,你是经过事的,知道民间疾苦。以后常来走动,告诉我些外头的事,免得我们关在府里,成了聋子瞎子。”
刘姥姥连连点头,心里暖烘烘的。这位老太太,是真的懂得体恤人的。
几日后,贾母去清虚观打醮。车马簇簇,声势浩大。观主道人急忙引众道士迎接,钟鼓齐鸣,好不热闹。
正行进间,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因忙着剪各处蜡花,没注意队伍,一头撞进了王熙凤怀里。
凤姐勃然大怒,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那小道士踉跄倒地。又喝道:“小野杂种,往哪里跑!”下人们如狼似虎地围上去,就要拿人。
小道士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且慢。”贾母的声音不高,却让全场霎时安静下来。她不是问“谁冲撞了奶奶”,而是立刻说:
“快带了那孩子来,别吓着他。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哪里见的这个势派。倘或吓着他,倒怪可怜见的,他老子娘岂不疼的慌?”
这话一出,王熙凤顿时收了怒容,退到一旁。下人们也松了手,让小道士起身。
贾母细细打量那孩子,见他衣衫虽旧,却洗得干净,面容清秀,只是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她柔声道:“别怕,不打你。给他些钱买果子吃,好生送他出去。”
小道士如蒙大赦,连连磕头,被道人领着退出去了。
回府的路上,贾母一直沉默不语。王熙凤察言观色,知她心中不悦,忙上前赔笑:“今日那小子莽撞,幸而老太太宽宏大量。”
贾母看她一眼,淡淡道:“你当家理事,原该有威严。只是那还是个孩子,何苦来?咱们这样人家,宽厚些才是长久之计。”
凤姐连连称是,心里却不以为然。她哪里知道,贾母这番话,竟是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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