缉倭营的玄铁令牌撞在酒馆后院门楣上,发出一声沉闷钝响,仿佛不是叩门,而是砸棺。
万老爷被两名披甲校尉架着双臂拖进院中,青布小帽早不知去向,灰白头发散乱如枯草,脖颈青筋暴起,喉结上下滚动,却再发不出半个字。
他靴底还沾着凤栖坡的红泥,在青砖地上拖出两道蜿蜒血痕般的湿印——那泥干得极慢,像凝固未久的旧血。
周大人立于榆木长案之后,玄色官袍未换,袍角却溅了星点泥点,显是策马疾驰时俯身勒缰所染。
他目光扫过地上那封火漆信,又掠过万老爷袖口翻出的半截云纹缎,最终停在李芊芊脸上:“文书,验。”
李芊芊未应声,只缓步上前,素绢袖口垂落如刃。
她自袖中取出一根银针——针尖淬过冰水,寒光凛冽,映着铜灯跳动的焰心,竟似一粒将坠未坠的星子。
她蹲下身,指尖稳得不见一丝颤,银针直刺火漆印心。
“嗤”一声轻响,针尖没入朱褐漆层。
众人屏息。
三息之后,针尖缓缓拔出——漆面未裂,可那寸许银光,已泛起一层幽微青黑,如墨浸霜,似毒生苔。
李芊芊抬眸,声音清越如裂冰:“真印火漆,遇银不蚀;此漆含砒霜粉与靛矾膏,银针刺之,即染青煞。”
她话音未落,已取过案角一盏冷茶,素手微倾,茶汤沿信纸边缘缓缓淋下。
水迹漫开,墨字未晕,反在湿痕处浮出淡蓝游丝,如活物般悄然延展,勾连成行——正是“癸未年八月廿三,渠工丁口三十七人,殁于东岭断崖,抚恤银三十两,付讫”一行。
那蓝,是靛矾水独有之色,百年来,唯万记染坊秘传,用以伪签官契、改账灭名。
刘师爷“扑通”跪倒,额头磕在青砖上,砰然一声:“冤枉!这信……是万老爷塞进卑职书箱的!他昨日亲口说,要借周大人之手,除掉陈皓,再栽赃巡按失察之罪!”
他膝行两步,伸手欲抓那封信,指尖刚触到纸角——
陈皓忽然开口,声不高,却压住了满院风声:“李文书。”
李芊芊垂眸,袖中滑出一只紫檀托盘,盘中三盏茶,静置如鼎。
一盏澄澈见底,茶汤透亮,浮叶舒展,是山泉初沸、新焙明前;
一盏浑浊泛黄,水面浮着细密油星,沉渣如絮,是隔夜冷茶混了灶灰;
一盏则不清不浊,茶汤灰蒙,浮着一层薄薄乳白,似奶非奶,似雾非雾,是昨夜焙灶余烬搅入冷茶,再以竹筛滤过三次所得。
陈皓目光未落刘师爷脸上,只盯着他抖如风中枯枝的左手:“选一盏喝。”
刘师爷喉头剧烈一缩,额上汗珠滚落,砸在砖缝里,裂开一小片深色。
他右手伸向那盏浑浊的——指尖离盏沿尚有半寸,却已抖得不成样子。
他终究端起了它。
茶盏入手,他仰头灌下,喉结滚动,茶汤顺嘴角淌下,滴在前襟,洇开一片深褐。
陈皓唇角微掀,笑意未达眼底:“三年前,癸未年冬,你收万记五百两白银,替他们删改《抚恤名录》第十七页。老汉儿子‘张栓子’三字,是你亲手用刀片刮去,再以炭条补写‘病故’二字——刮痕深浅、炭粉粗细,与名录原件上其余涂改,分毫不差。”
话音落,老汉猛地抬头。
他双目赤红,瞳孔缩如针尖,死死钉在刘师爷脸上,忽地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嚎:“我儿没死在渠里——他是被你们钉进石门缝里填缝的!钉进去的时候,脚还在蹬!蹬得石屑直掉!”
“哈——哈——哈——”
狂笑骤起。
不是刘师爷,是万老爷。
他挣开校尉钳制,踉跄前扑两步,枯爪般的手指向天,笑声撕裂喉咙,带着血沫:“填缝?那是祭海神!二十条命,换一条走私道!值!值啊——”
话音未绝,一道寒光劈开空气!
周大人剑已出鞘,剑尖抵住万老爷咽喉,锋刃压进皮肉,一缕血线蜿蜒而下,如朱砂点睛。
“你可知,”周大人声如寒铁,“双鱼左卫为何要灭你口?因你私吞南洋火器三百杆,藏于凤栖坡祖坟地宫,想另立山头,割据闽海!”
万老爷笑声戛然而止,脸皮抽搐,眼珠暴凸,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在此刻,风忽大作,檐角铁马叮当乱响,铜灯焰猛跳三下,光影剧烈晃动——
陈皓侧身半步,衣袖微扬。
小李子自廊柱阴影里无声滑出,如一道贴地疾风,掠过万老爷身侧。
他指尖一勾,已从万老爷内襟暗袋中抽出一物,顺势塞入自己袖中。
动作快得无人察觉,只余袖口一抹极淡的玉色反光,转瞬即逝。
李芊芊目光微闪,未看小李子,只低头翻开手中一册泛黄旧档,指尖停在某页边角——那里,一行蝇头小楷批注墨色极淡,几近褪尽,却仍可辨:“万李合股,癸卯春,设北岭义仓,兼营盐引、茶引、海舶厘金……”
她指尖轻轻一叩纸页,似叩钟,似叩门,似叩三十年前,那一扇从未真正关上的暗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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