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记得小满家的老槐树,枝桠伸到我家院墙时,总带着一股子清甜的香,像她笑起来时眼角的梨涡,浅淡却挠得人心头发痒。那年我八岁,她七岁,隔着半堵矮墙,她把刚摘的槐花塞给我,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凉丝丝的蹭在我手心里。“我妈说吃了槐花能长高,”她仰着小脸,辫子上的红绳晃来晃去,“你看你比我还矮,快多吃点。”我梗着脖子反驳,说我只是没长开,可还是把槐花一把塞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混着她身上的皂角香,成了我童年里最鲜明的底色。
我们住的巷子很老,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下雨天会积起一个个小水洼,倒映着灰瓦白墙和掠过的飞鸟。小满总爱拉着我踩水,她的小红鞋踩得水花四溅,溅到我裤腿上,我就故意去蹭她的裙子,两个人追着跑着,笑声能绕着巷子转好几个圈。她胆子小,却偏要学男孩子爬树,爬到一半不敢下来,抱着树干哭鼻子,我就站在树下仰着头,说“你跳下来,我接着你”,其实我自己都站不稳,可她真的闭着眼睛跳下来时,我居然真的接住了她,两个人摔在草地上,她压在我身上,哭花的脸蹭着我的衬衫,带着点委屈又有点得意:“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摔着。”
后来上了小学,我们成了同班同学,她坐在我前排,辫子总是垂在我桌子旁边,我上课走神时,就忍不住去扯一下,她回头瞪我一眼,却在下课后偷偷塞给我一颗橘子糖。她的成绩很好,尤其是语文,作文总被老师当成范文念,而我偏科严重,数学能考满分,语文却常常不及格。每次发试卷,我都把语文卷子藏在数学卷子下面,她看见了,就会趁着放学,拉着我到老槐树下,用树枝在地上写字,一笔一划教我组词造句。“‘思念’这个词,要怎么用?”我挠着头问她,她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比如我想念在外婆家的小狗,就是思念”,然后又补充道,“也可以是想念很久没见的人。”我当时没懂,只觉得这个词笔画太多,写起来麻烦,可后来很多年,我却总在深夜里,一遍遍写这两个字,直到笔尖把纸戳破。
十二岁那年,小满家要搬走了。她爸爸工作调动,要去另一个城市,听说很远,坐火车要一整天。那天她找到我,眼睛红红的,手里攥着一个布包,塞到我手里。“这是我攒的橘子糖,都给你,”她声音哽咽着,“还有这个,给你做纪念。”我打开布包,里面是几颗裹着透明糖纸的橘子糖,还有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小木块,上面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满”字。“我会回来的,”她看着我,眼神很认真,“等我回来,还和你一起踩水,一起爬树。”我当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撑着没掉下来。我把我最喜欢的弹弓塞给她,那是我用槐树枝做的,磨得光滑发亮:“这个给你,要是有人欺负你,就用它打跑他们。”
她走的那天,我没去送。我躲在老槐树下,看着她家的家具被一件件搬上卡车,看着她跟着父母钻进车厢,看着卡车慢慢驶出巷子,扬起一阵尘土。直到卡车的影子消失在巷口,我才慢慢走出来,手里攥着那个刻着“满”字的木块,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青石板上,碎成一片冰凉。那天的风很大,吹得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替我诉说着不舍,又像是在安慰我,说她总会回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巷子还是那个巷子,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可身边却少了一个叽叽喳喳的身影。我开始努力学语文,把她教我的那些组词造句记在本子上,作文也渐渐有了起色,老师说我的文字里有了温度,可他们不知道,那温度来自于一个叫小满的女孩,来自于那些一起度过的时光。我常常在放学后跑到老槐树下,坐在我们曾经一起写字的地方,把那个小木块拿出来摩挲,木头的纹路被我的手指磨得光滑,就像我们之间的回忆,虽然隔着岁月,却依旧清晰。
初中时,我收到了小满的第一封信。信封上的字迹娟秀,是她特有的风格,邮票上印着远方的风景。她在信里说,她那边的学校很大,有很多新同学,可她还是想念巷子里的青石板路,想念老槐树的花香,想念和我一起踩水的日子。她还说,她把弹弓放在书桌前,每天都能看到,就像看到我一样。我拿着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信纸都被我的手指摩挲得发皱,才小心翼翼地把它夹在课本里。我给她回信,写了巷子的变化,写了老槐树又开了多少花,写了我语文考了多少分,却唯独没敢写我很想她。我怕显得太矫情,也怕她知道后会难过。
我们就这样断断续续地通信,从初中到高中,信纸换了一封又一封,邮票贴了一张又一张,那些文字像是一条无形的线,把两个遥远的城市连在一起。她会跟我说她的烦恼,说考试的压力,说和新同学的矛盾,我会耐心地听着,给她出主意,就像小时候她教我写作文一样。她也会问我有没有喜欢的女生,我总是笑着回信说没有,心里却想着,我喜欢的那个女孩,远在千里之外,她的名字叫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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