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口的水声已沉入瓮城记忆的底层,如同燕无霜耳中的世界,归于一片广袤的寂静。洪水肆虐后的北郊田野,在春日暖阳下舒展着新生的筋骨。翻新的黑土蒸腾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混合着青草萌发的微腥,被温暖的南风裹挟着,拂过田间地头。新插的秧苗挺直了嫩绿的腰杆,在微风中漾起层层叠叠的涟漪,远远望去,如同一块块精心织就的碧色锦缎。
白宸蹲在田垄边,指尖拂过一株秧苗挺立的叶片,触感微糙而充满韧性。他腰间那串冰冷的九连环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柄式样朴拙的木镰。镰身由硬木削就,打磨得光滑趁手,沉甸甸的很有分量。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暗沉的木质刀身上,深深浅浅刻满了细密的符号与数字——那是他躬耕三载,亲自记录下的不同稻种、不同耕作法下的亩产纪录。华尔街的数据流无声流淌,比对分析着眼前这片试验田里几种新稻的长势。刀身上的刻痕,是华尔街思维在这片土地上最沉默的注脚。
不远处,一座新筑的粮仓矗立在田埂尽头,土胚的墙体厚实,茅草覆顶。仓门敞开,里面堆满了金黄的麦粒和去年收获的稻谷,散发出干燥温暖的谷物芬芳。这香气是瓮城安稳的基石。
“铮——”
一声清越空灵的琴音,如同山涧清泉滴落石上,穿透田野的宁静,自粮仓方向传来。
崔璃站在粮仓门口。她依旧是一身玄衣,衬得身形愈发清冷单薄,仿佛与周遭温热的泥土气息格格不入。阳光落在她冰雪般的侧脸上,长睫低垂,掩映着眸中惯常的冷冽。她手中并未抚琴,只是静静望着仓内梁椽上悬挂着的那张焦尾琴。
琴身古拙,七弦紧绷。那是她重制的心血,蚕丝浸透鱼胶,坚韧异常。此刻,几缕淡金色的液体正顺着琴弦缓缓流淌而下,在阳光下折射出微光,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辛辣微麻的独特气息——花椒水。华尔街的记忆瞬间调取:浸过花椒水的琴弦,振动时发出的特殊频率与气味,可驱避雀鸟,护佑仓中谷物不受啄食。这是墨家机关术的冰冷技艺,在粮仓的烟火气里找到了新的归宿。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左耳垂上那枚青铜齿轮耳坠,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华尔街捕捉到她眼底一丝几不可察的松动——是对这平凡守护的认可?还是对技艺终有所用的……一丝慰藉?她没有看白宸,只是专注地凝视着琴弦上滚落的花椒水珠,一滴,又一滴,渗入下方干燥的泥地。
就在这时,粮仓侧面的小道上传来一阵沉稳的“咚咚”声,如同有节奏的鼓点敲打大地。
燕无霜正牵着一头壮硕的耕牛走来。她换下了那身标志性的赤红胡服,穿着与农妇无异的靛蓝粗布衣裳,裤腿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腿和一双沾满泥巴的赤足。那头曾经在暴雨惊雷中狂暴伤人的黄牛,此刻温顺地跟在她身侧,巨大的头颅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燕无霜并未像常人那样牵着牛鼻环,她的右手只是虚虚地搭在牛肩隆起的肌肉上。
她的脚步很稳,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奇特的感知。华尔街的生理模型清晰显示:她的双耳如同紧闭的门扉,隔绝了鸟鸣风声,但她的赤足和小腿肌肉却敏锐地捕捉着地面传来的每一丝震动——牛蹄落地的力度、频率,甚至牛肌肉牵动时细微的震颤。当黄牛似乎被粮仓旁一丛新抽穗的野燕麦吸引,下意识地偏离小路,想要凑过去啃食时,燕无霜搭在牛肩上的手几乎同时微微用力一按,同时身体重心不着痕迹地向内侧偏移半步。
黄牛庞大的身躯被这股巧劲和同步的身体语言引导,顺从地收回了探出的头,继续沿着小路前行。整个过程流畅自然,没有拉扯,没有呵斥,只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华尔街的动物行为学模型分析:这是失聪后,她将战斗中对敌人肌肉预判的本能,化作了与耕牛交流的语言。
她琥珀色的眸子平静地望着前方,曾经的暴烈如同被大漠风沙磨平棱角的砾石,沉淀出一种近乎温厚的沉寂。唯有锁骨下方那天狼纹身,在阳光下依旧轮廓分明,无声诉说着过往。她经过白宸身边时,目光在他腰间那柄刻满符号的木镰上停留了一瞬,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如同石子投入深潭漾开的微澜,转瞬即逝。随即,她牵着牛,赤足踏着被阳光晒得微温的泥土,沉默地走向更远处的田埂。
华尔街的推演指向终章:锋芒敛尽,归于田畴。那铃坑生出的忍冬藤,此刻想必已爬满了她暂居的茅屋檐角。
***
瓮城的晨市已近尾声,喧嚣渐歇。石板路被早起的露水和来往的脚步润得微湿,空气中残留着油炸面食的焦香、新鲜蔬菜的清气,以及牲口市特有的淡淡草料和牲畜气味。
街角一株老槐树的浓荫下,几个总角孩童正蹲在地上,玩得兴起。他们面前用树枝划出歪歪扭扭的格子,几颗磨得光滑圆润的乌木算珠散落其间。这些珠子大多完好,唯有一颗中心缺了一块,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孔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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