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崇的龙纹皂靴踩在粘腻潮湿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噗嗤”声。他紧抿着唇,眉头深锁,明黄色的龙袍在这污秽阴森之地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刺眼。引路的老狱卒佝偻着背,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
沉重的生铁栅栏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被推开,一股更浓烈的、混杂着铁锈与汗馊的浊气扑面而来。狱卒躬身退到一旁,声音干涩:“陛下……就是这间。”
赵崇的目光越过锈迹斑斑的粗大铁栏,投向牢房深处。
那里,一团模糊的黑影靠坐在冰冷的墙角。借着甬道火把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勉强能分辨出那是一个男人。乱草般的头发纠结披散,遮住了大半面容,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囚服破烂不堪,勉强挂在骨架上。他瘦得惊人,嶙峋的肩胛骨几乎要刺破那层薄薄的布片,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长期不见天日的惨白,上面布满新旧交叠的鞭痕与烙印。
然而,最吸引赵崇目光的,是那人手中之物。
一杆枪。一杆通体覆盖着暗红锈迹、枪缨早已朽烂殆尽的长枪。那人低垂着头,正用一块同样肮脏不堪的破布,一下,又一下,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擦拭着那锈蚀的枪杆。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那专注的姿态,与这肮脏污秽的牢笼,与那枯槁如鬼的身形,形成一种诡异而强烈的反差。十年的囹圄生涯,似乎并未磨灭他对这冰冷铁器的某种执念。
赵崇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挥退了欲言又止的狱卒和老太监,独自一人站在了铁栏之外。帝王的声音在死寂的牢房里响起,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
“萧破虏。”
墙角的身影,擦拭的动作顿住了。极其缓慢地,他抬起了头。
乱发下露出的脸,瘦削得只剩下一个棱角分明的轮廓,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但那深陷的眼窝里,却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那不是囚徒的麻木或疯狂,而是一种沉淀了太多东西的、近乎凝固的寒潭。目光穿过额前乱发,直直地落在赵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让这位九五之尊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李甫举荐你,去凉州。”赵崇盯着那双眼睛,开门见山,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回荡,“替朕,守住大昭的国门。”
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没有叩谢天恩,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萧破虏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时间仿佛凝滞。牢房里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哪个囚徒的痛苦呻吟。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极其沙哑、干涩,仿佛许久未曾开口、被铁锈打磨过的声音,终于打破了沉寂:“好。”
“为何愿去?”赵崇忍不住追问。他设想过无数种回答——洗刷冤屈?重掌兵权?甚至是对大昭的忠诚?但眼前这个形销骨立、眼神死寂的囚徒,让他觉得这些答案都显得无比苍白可笑。
萧破虏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或许是一个笑,却比哭更难看,更冰冷。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牢墙,望向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李老……一碗牢饭之恩。”
北风卷着雪沫,刀子般刮过人的脸。残阳的余晖被厚重的铅云吞噬,只在天际留下一线暗红的血痕,映照着下方一片狼藉的营盘。这里曾是拱卫北境的重镇之一,如今却成了溃兵们苟延残喘的坟场。歪斜的帐篷被积雪压垮了大半,如同垂死的巨兽瘫在地上。残破的旌旗冻得僵硬,在刺骨的寒风中无力地飘卷几下,便又颓然垂落。空气中弥漫着马粪、血腥、冻土和绝望混合的浊气。
士兵们三三两两蜷缩在尚能挡风的角落,裹着肮脏的毛毡,眼神空洞麻木,像一群被抽走了魂灵的泥偶。马蹄声、伤兵的呻吟、军官暴躁的呵斥、以及远处隐隐传来的狼嚎,交织成一曲破败的哀歌。兵败如山倒的颓丧,如同瘟疫,浸透了这片营地的每一寸土地。
营门处突然响起一阵喧哗,伴随着急促而混乱的马蹄声和士兵惊恐的呼喊。一队约莫数十骑的人马,盔歪甲斜,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惶,不顾守卫的阻拦,直直冲撞进来。为首一人,锦袍玉带,虽沾满泥污,仍能看出身份不凡,正是现任凉州都督的赵允——皇帝赵崇的亲侄。他脸色煞白,眼神涣散,口中语无伦次地嘶喊着:“挡不住了!都死了……快跑!回天启!回……”
溃兵像无头苍蝇,撞翻了几个火堆,火星四溅,引起一片更大的混乱和恐慌。本就低迷的士气,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荡开更深的绝望涟漪。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号角声撕裂了营地的喧嚣。呜咽般的号角,带着一种古老而沉重的韵律,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向营地中央那座唯一还算完好的点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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