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关总兵衙署的大校场,在崇祯十七年这个略带寒意的春日里,肃杀得如同一块巨大的玄铁。旌旗,那些代表了大明王朝最后威严的斑斓织物,在风中并非猎猎作响,更像是无力地舒卷、拍打,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噗噗”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心跳。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厚重低垂,边缘透着一种不祥的惨白,沉沉地压在关城雄堞之上,也压在场上每一个人的心头,连呼吸都似乎变得粘稠起来。
军士们按刀持矛,如同泥塑木雕般肃立两侧,他们的面容隐藏在兜鍪的阴影下,看不清表情,只有甲胄的金属叶片随着偶尔抑制不住的细微动作或风吹过,发出“锵啷”、“窸窣”的冷冽声响,在这片开阔之地交织成一片无形的网,兜住了所有的躁动与不安。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皮革和一种近乎凝滞的紧张气息。
点将台中央,那张铺着完整虎皮的宽大交椅上,吴三桂端坐着。他并未着全副戎装,仅是一身藏青色常服,外罩一件打磨光亮的山文轻甲,头盔也放在一旁的案几上。他面色沉静如水,手指无意识地在交椅光滑的扶手上轻轻敲击,节奏平稳,仿佛在应和着某种内心的计算。他的目光平视前方,看似落在空处,实则校场上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感知。这位年仅三十一岁便已肩负天下第一关防务、麾下统领着最后精锐关宁铁骑的青年统帅,此刻正站在个人乃至整个帝国命运的十字路口。
他的左侧,站着堂弟吴国贵,一身戎装,手始终按在剑柄上,眉头微蹙,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前方即将出现的顺军使者,又时不时飞快地瞥一眼吴三桂,试图从兄长那波澜不惊的脸上读出些许端倪。而右侧,则立着伤势初愈的戚睿涵。
戚睿涵,这个来自数百年后的灵魂,穿着一身临时找来的略显宽大的青色布衣,站在这一群顶盔贯甲、杀气内蕴的武将之中,显得格外突兀,如同水墨画中误入的一点油彩。他努力挺直着因伤势初愈而有些虚弱的脊背,感受着周遭冰冷而沉重的氛围,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好奇、紧张、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见证历史甚至可能亲手触碰历史的亢奋,如同冰与火在他体内交织冲撞。“高一功…李自成的使者…劝降…这就是那决定历史走向的一刻吗?我竟然就在这里…” 他的思绪纷乱,脑海中不断闪过史料上关于山海关之战、关于吴三桂降清的种种记载,而如今,这一切都可能因为他的出现,或者说,因为他们这几个意外闯入的“蝴蝶”而改变。他想到了失散的白诗悦、袁薇,以及同样穿越过来却下落不明的张晓宇和李大坤,担忧与一种莫名的责任感同时涌上心头。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坚硬的校场地面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所有人的心跳节拍上。只见一队顺军精锐,约二十余人,簇拥着一名身材极为高大魁梧的壮汉,龙行虎步般走入校场。来人约莫三十多岁年纪,面皮黝黑如铁,一部虬髯如同钢针般戟张,衬得他那双精光四射的虎目更加慑人。他并未披挂重甲,只着一身暗红色箭衣,外罩对襟战袍,顾盼之间自有股剽悍雄浑、睥睨四方的气势。他走到点将台前约十步处,仿佛一尊铁塔般稳稳站定,对着台上的吴三桂随意地拱了拱手,声若洪钟,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大顺皇帝陛下驾前,制将军高一功,奉旨前来,见过吴总兵!”
这声音在校场空旷的上方回荡,甚至暂时压过了旗帜的拍打声。戚睿涵心中凛然:“高一功,李自成麾下骁将,历史上高桂英的弟弟,地位尊崇。派他来,李自成确实是极重视招降吴三桂这件事了。” 他仔细观察着高一功,试图从这位历史上名声不显但此刻举足轻重的人物身上,找到更多细节。
吴三桂并未起身,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改变,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落在高一功身上,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波澜:“高将军远来辛苦。不知闯王…哦,如今该称大顺皇帝了,”他刻意在称呼上顿了一下,语调微妙,既像是承认了对方的身份,又仿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距离感,“派将军前来,所为何事?”
高一功显然听出了这层意味,但他浑不在意,或者说,他此行志在必得,无需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他哈哈一笑,声音依旧洪亮,仿佛能驱散天上的阴云:“吴总兵是明白人,何必明知故问?如今我大顺军已克北京,崇祯皇帝龙驭上宾,大明气数已尽。天下归顺,乃大势所趋。君不见,前明重臣龚鼎孳、孙世瑞等皆已识时务,归降我大顺,得享尊荣。陛下素知吴总兵乃当世豪杰,雄踞山海关,手握关宁铁骑,实乃国之栋梁。如今关外建虏虎视眈眈,掠我土地,杀我百姓,此乃我华夏共同之患。陛下不忍见忠良之后为前明殉葬,更不愿我汉家江山沦于胡虏之手,故特派本将军前来,请吴总兵弃暗投明,共抗建虏,保境安民!此乃顺天应人,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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