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紫禁城,文华殿内阁正堂。
时近正午,初夏的阳光透过高窗上的蝉翼纱,在地面的金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然而,这殿内却无半分暖意,反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凝重。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陈年墨迹、檀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堂中央,那口令人胆寒的巨型青铜鼎镬赫然矗立,其下炭火熊熊,发出噼啪的微响。鼎内滚油沸腾,翻滚着致命的热浪,咕嘟咕嘟的声音如同地狱的耳语,在这寂静的堂内显得格外刺耳,那升腾起的扭曲热气,使得后方悬挂的“正大光明”匾额都仿佛在晃动、变形。
戚睿涵,这位来自三百多年后的不速之客,正站在距离鼎镬不足五步之遥的地方。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脸颊皮肤被炙烤得隐隐作痛。刚才那一瞬间的冲动与决绝,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后,化作了后怕的寒流,沿着他的脊椎急速爬升,让他几乎控制不住身体的微颤。冷汗早已浸透了他那身临时换上的、略显宽大的明人服饰,冰冷的布料紧贴着皮肤,与前方传来的炽热形成了冰火两重天的煎熬。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一丝焦糊的气味,不知是来自鼎镬,还是来自他自己因恐惧而绷紧的神经。
时间似乎被拉长了。就在他的衣袂边缘几乎要触碰到那翻滚着死亡气息的油面之际,就在那两名孔武有力、面无表情的甲士粗壮的手臂即将触及他肩膀的刹那——
“且慢!”
一个声音,如同浸透了冰水的鞭子,骤然抽裂了凝滞的空气。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以及一丝极力压制却仍泄露出来的急促与惊怒。
发声之人,正是端坐在左侧太师椅上的史可法。
这一声断喝,仿佛带着无形的力量。两名甲士的动作瞬间僵滞,他们伸出的手臂悬在半空,离戚睿涵仅咫尺之遥,铜铸铁铸般的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冷漠表情也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纹,目光下意识地转向发声者,寻求着最终的指令。
戚睿涵感觉自己那颗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猛地被这只声音之手攥住,停止了疯狂的擂动。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收回了那只已然探向深渊的脚步。脚跟落回实地时,竟有些发软。他强迫自己转过身,面向史可法。这个简单的动作,因为身体的紧绷和精神的巨大冲击,而显得异常艰难。鼎中沸油的咕嘟声,此刻在他耳中无限放大,如同为他刚才那近乎自杀的勇气奏响的、未完成的哀乐,嘲弄着他的侥幸。
史可法却并未看他。他那张清癯而坚毅的脸上,此刻笼罩着一层寒霜,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正死死盯住刚刚连滚爬爬、气喘吁吁闯入堂内的那名官员。那官员约莫四十岁年纪,身穿青色官袍,此刻冠冕歪斜,脸上毫无血色,汗水与尘土混合,显得狼狈不堪。
“你方才说什么?左懋第大人怎么了?再说一遍!”史可法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千钧重压,砸向那名跪倒在地的官员。
那官员被这压力慑得浑身一抖,几乎是匍匐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惊惶与绝望:“启…启禀阁老,史大人,北边刚传来的八百里加急,左懋第左大人……他,他率领的使团,在北上与清虏洽谈‘联虏平寇’事宜途中,行至沧州地界,已被…已被多尔衮无理扣押。清虏声称…声称我朝议和诚意不足,所许钱粮兵马皆为画饼,需…需另提条件,否则…否则便要视同宣战!”
“什么?”
这一次,失声惊呼的是坐在右侧太师椅上的马士英。他肥胖的身躯猛地向前一倾,宽大的座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那张富态的脸上,肥肉因极度的惊愕而剧烈抖动,一双精于算计的小眼睛瞪得溜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扣押使臣?还是在我大明境内?多尔衮他……他怎敢如此?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朝上邦的体统!”马士英的声音尖利,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愤怒,但细听之下,那愤怒底下,更多的是一种战略失算后的惊慌。他苦心推动的“联虏平寇”之策,这赖以维持江南半壁江山、甚至意图借力巩固自身权位的重大战略,竟然在第一步就遭到了如此粗暴的对待?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史可法的脸色在听到确凿消息的瞬间,已变得铁青。他没有像马士英那样失态,但握着太师椅扶手的手指,却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凸起、发白,手背上青筋虬结,微微颤抖。他的胸膛明显起伏着,呼吸变得粗重,显然在极力压制着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情绪——有对清虏背信弃义的愤怒,有对左懋第等使团成员安危的担忧,更有对自己战略构想可能彻底破产的恐惧与不甘。左懋第是他亲自遴选、力主派出的正使,为人刚直,持重敢言,是他寄予厚望的股肱之臣。如今使节被扣,不仅是南明朝廷的奇耻大辱,更是对他史可法政治眼光和决策能力的直接否定与沉重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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