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28年,景耀二年,孟春二月。
锦官城的早春,浸润在一种奇特的氛围里。景耀新朝的旗帜在城头猎猎作响,诸葛丞相“十年砺锋”的诏令深植人心,然而锦官城的街市却比往年喧嚣了几分。这喧嚣并非来自北伐的鼓角,而是源于一股新生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活力。少府与大司农衙门里,算筹拨动的声响昼夜不息;将作监几处明暗工坊的炉火昼夜不熄;城南新设的惠民药局门前,求医问药的贫民排着长队;更有一股无形的暗流,沿着崎岖的驿道和隐秘的商路,将蜀地的丝绸、白银、铜料与域外的珍宝、战马、药材勾连起来,滋养着这个困守西南的政权。
然这勃勃生机之下,亦有暗流涌动。市井之间,小民积怨,尤以官府遇纠纷常不分青红皂白、概以“互殴”论处为甚。此判法看似平息事端,实则寒了良善之心,壮了凶顽之胆,民怨如地火,虽未喷薄,却已灼热。
这一日,天朗气清。年轻的皇帝刘禅独坐深宫,批阅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多是各地钱粮刑名之事。一份来自蜀郡太守的一份简报,提及上月锦官城城内斗殴滋事案较往年同期又增一成,处置皆是“各笞二十,枷号三日”的例牌判罚。刘禅放下朱笔,眉宇间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翳。宫墙如狱,隔绝视听。他放下奏章,目光投向窗外高墙之上那片狭小的蓝天。
“黄皓。”刘禅唤道。一个年岁不大、面容机灵的小黄门立刻趋步上前,躬身应道:“奴婢在。”
“更衣,寻常青布衫即可。随朕出宫走走。”
黄皓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旋即垂首应诺:“喏。陛下…可要知会卫尉或执金吾?”
“不必。”刘禅语气平淡,却透着不容置疑,“只你我二人,看看这锦官城的烟火气,听听朕的子民肺腑之言。”
片刻之后,两位身着寻常青布直裰的身影,悄然从宫苑偏门融入锦官城西市鼎沸的人潮之中。黄皓落后半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神情机警。刘禅则缓步徐行,目光掠过鳞次栉比的货摊,耳闻贩夫走卒的俚语喧哗,只觉这市井百态,远比奏章上冰冷的文字鲜活百倍。空气中弥漫着新蒸炊饼的麦香、蜀锦的柔润光泽、药材的苦涩以及牲畜粪便的混合气息,真实而浓烈。
行至西市口,忽闻前方人声鼎沸,如沸鼎翻腾。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圈出一片空地。圈内,二人正相峙。其一乃壮汉,身材魁伟如铁塔,筋肉虬结,面如酱色,豹眼环睁,凶光毕露,正是西市有名的泼皮张牛儿。另一人唤作李老四,身形瘦削如风中竹竿,面容枯槁,唯双目炯炯,死死盯着对手,透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不屈与悲愤。李老四身旁,一只破旧的藤条筐翻倒在地,几匹粗麻布散落尘埃,沾满泥污。
“好个不知死活的贱骨头!”张牛儿声如破锣,唾沫星子四溅,手指几乎戳到李老四鼻尖,“汝这破筐刮破老子新做的细葛袍,还敢抵赖?速赔直百五铢五十枚来!少一个子,今日叫你爬着回去!”话音未落,竟不容分说,醋钵大的拳头裹挟着风声,直捣李老四面门!
李老四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偏头,那重拳结结实实砸在他颧骨之上!“砰”的一声闷响,李老四眼前金星乱冒,口鼻登时鲜血迸流,踉跄着连退数步,后背重重撞在身后摊位的木柱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他强忍剧痛,以袖掩面,殷红迅速染透青布衣袖,声音却出奇地清晰,带着血沫:“天日昭昭!分明是你自己横冲直撞撞翻我的筐,倒来讹诈!这袍子…这袍子旧痕分明,何来新痕?!”
“还敢狡辩!”张牛儿愈发暴怒,仿佛被戳穿了把戏,凶性更炽。他一步抢上,拳脚如雨点般落下,专朝李老四头脸胸腹招呼,口中秽言如毒蛇吐信,“打死你这穷酸鬼!打死你赔得起老子一根汗毛?!” 拳头着肉的闷响、脚踢在身上的钝响,伴随着李老四压抑的痛哼,令人心悸。
围观者窃窃私语,如风吹过稻田:
“唉,又是这张牛儿,专挑老实人下手……”
“李老四卖点粗布糊口,这回怕是要遭大罪了……”
“报官又如何?官差来了,还不是‘互殴’各打五十?张牛儿有靠山,挨几下板子皮糙肉厚不当回事,李老四这身子骨,枷号三日怕是要了半条命……”
“忍了吧,自古民不与官斗,穷不与富争,这世道……”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钻进刘禅耳中,也钻进黄皓耳中。黄皓偷偷抬眼觑了下皇帝的脸色,只见刘禅面沉如水,双唇紧抿,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已捏得微微发白。李老四被打得蜷缩在地,数次挣扎欲起,又被张牛儿踹倒。他眼中最初的惊惧早已被血水和绝望淹没,只剩下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野兽般的疯狂。当张牛儿狞笑着,一脚狠狠踹向他小腹,口中嚷着“今日不赔,打折你的贱腿!”时,李老四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猛地从地上抄起半块不知谁家垫摊脚的青砖,倾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砸向张牛儿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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