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意识是先于视觉恢复的。
第一个感觉是疼,不是那种宿醉后的钝痛,而是全身骨头像被拆开又胡乱组装起来的酸痛,尤其是后脑勺,一跳一跳地胀痛。紧接着,是冰冷坚硬的触感从身下传来,硌得他脊椎发麻。然后,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蛮横地钻入鼻腔——那是浓烈的牲畜粪便味、腐烂干草的霉味、泥土的腥气,还有一种……属于贫瘠和匮乏的、近乎实质的浑浊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物。
他猛地睁开眼,随即被昏暗的光线刺得眯了起来。
不是他熟悉的、拉着遮光帘的出租屋那种即使白天也人工营造的黑暗。这是一种天然的、陈旧的昏暗,仿佛光线本身在这里也变得稀薄而无力。他花了几秒钟让眼睛适应,才勉强看清周遭。
头顶是黑黢黢、粗糙的房梁,结着厚厚的、絮状灰尘的蛛网,几根枯黄的草茎无精打采地垂下来,随着不知从何处钻进来的微风轻轻晃动。他正躺在一个硬邦邦的“床”上——如果那能被称为床的话。身下铺着的是一张边缘毛糙、能剌破皮肤的破旧苇席,席子下面似乎填着什么东西,一动就“沙沙”响,大概是干草。身上盖着的“被子”沉重得像块浸了水的木板,布料粗糙磨人,一股浓烈的、无法散去的汗酸味、体味和霉味从里面蒸腾出来,几乎让他窒息。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气喘吁吁,浑身虚软。手掌撑在“床”上,触感冰凉而粗粝。他低头看去,这“床”原来是土坯垒成的炕,炕沿被磨得圆滑,但依旧能感受到泥土的颗粒感。
他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开始仔细打量这间囚笼般的屋子。
狭小,低矮。他估计自己如果站直(以他此刻感觉虚弱的身高),头发很可能就会擦到房梁。面积可能不到十个平方,比他那间月租一千五的出租屋的卧室还要小上一圈。四壁是直接用黄泥混合着草秸糊成的,因为年久失修和潮湿,墙面大面积斑驳剥落,露出里面纠缠的、枯黄的草茎,像老人手臂上暴起的青筋。几道深刻的裂缝从墙角蜿蜒而上,最宽的地方能塞进他的小指,冷风正从那里丝丝缕缕地灌进来。
墙角堆着一些模糊的阴影,依稀能辨认出是几个破麻袋,里面似乎装着什么杂物,还有一两件长柄的农具——一把锄头,一个耙子?——木柄被磨得油亮,显示出经年累月的使用痕迹。靠墙立着一个歪斜的、颜色深暗得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矮柜,柜门虚掩着,能看到里面空荡荡的,或许只有一两个破碗。
屋子中央是泥土地面,被经年累月的脚步踩得坚硬如石,但依旧坑洼不平,角落里甚至能看到一小撮潮湿的、颜色更深的泥土。离土炕不远的地方,用几块不规则的石块勉强垒成了一个简易的灶膛,里面只有冰冷的灰烬,旁边散乱地放着几根细瘦的柴火,看起来连烧开一壶水都勉强。
整个空间里,除了他身下的土炕、那个歪斜的破柜子和墙角的农具,几乎找不到第四件可以被称为“家具”的东西。空荡,贫穷,像被洗劫过一样。空气凝滞而沉重,那股复杂的、代表着极度贫困的气味,如同无形的粘稠液体,包裹着他,压迫着他的胸腔。
“这他妈是哪儿?”一个沙哑、带着几分稚气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滚出来,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声音……不是他的!
(二)
恐慌如同冰水,瞬间从头顶浇下,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不是张伟吗?那个在建筑工地上绑了十几年钢筋、今年刚过三十岁生日的张伟?昨晚他还和工友老李、小赵他们在工地旁边的苍蝇馆子里喝了顿大酒,庆祝上个项目终于完工,结了一笔钱。他记得自己喝得晕乎乎的,回到那个挤着四个人的工棚,倒头就睡……
那现在这是怎么回事?恶作剧?做梦?
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用的是那双此刻映入他眼帘的手。这是一双异常瘦小、肤色黝黑的手,指节粗大得有些畸形,手掌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纵横交错的裂口,指甲很短,边缘参差不齐,缝里塞满了洗不掉的黑色污垢。这绝不是他那双虽然也因为劳作而粗糙,但至少还算结实有力的手!
就在他盯着这双陌生的小手,恐惧如同藤蔓般缠绕心脏时,一股庞大、混乱、完全不属于他的记忆洪流,毫无征兆地决堤而出,狂暴地冲进他的脑海。
“狗剩……俺叫狗剩……”
“北疆……黑土洼村……”
“张老六……东家……放羊……”
“十岁……爹没了……娘也没了……”
“冷……饿……疼……”
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感觉,像被打碎的玻璃碎片,尖锐地扎进他的意识里:一个总是佝偻着背、面色蜡黄、不停咳嗽的瘦高男人(记忆深处一个微弱的声音喊他“爹”),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被人从这间草棚里抬出去,再也没回来;一个脸色麻木、眼神空洞的妇人(是“娘”),在某个清晨,悄无声息地倒在灶台边,身体慢慢变冷;一个穿着体面棉袍、挺着肚子的胖男人(张老六家的管家),挥舞着一条油亮的藤条,抽打在一个瘦小身躯上的火辣辣的痛感;寒冬腊月,蜷缩在羊圈角落,靠着羊群那点微弱的体温取暖,脚趾冻得失去知觉;还有那无时无刻、如同附骨之疽的饥饿感,胃里像有一把火在烧,只能偷偷啃食用来喂羊的、又干又硬的豆饼,噎得直翻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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