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拂晓,天光如刀,割开厚重的铅云。
太庙废墟之上,风已停,雨未至。
三昼夜的冷雨狂风几乎将萧玄策浇成一尊石像,他立于焦黑祭台中央,素麻衣袍残破不堪,发丝垂落面颊,沾着尘泥与血痕。
百官早已散去,无人敢留,也无人敢劝——那具看似枯槁的身影里,藏着一种令天地都屏息的执念。
钦天监官员跪在十步之外,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语调:“京城……已旱九十日。井河干涸,稻穗成灰,百姓焚香叩天,三十六坛祈雨皆无应验。昨夜,西市有老翁以头抢地而亡,临终只喊一句‘苍天瞎眼’……”
话音未落,风忽止。
萧玄策缓缓抬头。
他的眼窝深陷,瞳孔却亮得骇人,像是燃尽了所有血肉后,仅剩的一缕魂火。
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那里有一道陈年剑伤,横贯心脉,皮肉早已愈合,却始终泛着青紫色的死痕。
那是十八年前,他亲手刺入政敌胸膛的同一角度。
那一夜,他踏着血阶登基;如今,这伤疤竟隐隐发烫,仿佛在呼应某种沉睡已久的律令。
“若律需血祭……”他低声开口,声音沙哑如锈铁磨骨,“我愿代天下承之。”
话音落,指尖划过旧伤。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
一道深可见骨的裂口骤然崩开,鲜血喷涌而出,顺着指缝滴落。
可那血,竟不渗入焦土。
一滴、两滴、三滴——悬于半空,凝而不坠。
每一滴血珠都在微光中扭曲、伸展,最终化作一朵极小的花形:五瓣洁白,边缘泛金,正是守律花的模样。
它们轻颤着,仿佛有生命般依次腾起,化为一缕黑烟,笔直冲上云霄,撕开低垂乌云的一角,消失不见。
那一刻,天地静了一瞬。
不是风停,不是鸟噤,而是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按下了暂停。
连远处宫墙上的铜铃,都忘了摇晃。
与此同时,京郊清明司地底三千丈。
线清正俯身于《律网脉动图》前,十指仍在虚空中编织律纹,鲜血从指尖不断滴落,在阵法上晕开成诡异的符文。
忽然,她瞳孔一缩。
图中那张覆盖九州的幽蓝律网,原本流转平稳,此刻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异象——
它在跳动。
不是波动,不是震颤,而是如同心脏搏动般的规律起伏,一下,又一下,缓慢而坚定。
每一次收缩,都有细若游丝的暖流自边陲之地反向涌向核心,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悲悯、悔恨、解脱……
“这不可能……”她喃喃出声,猛地翻查案上堆积如山的古籍。
《冥途初典》翻开至夹页,一页泛黄残纸悄然滑出,上面一行蝇头小字,墨色如血:
律成于冷,存于痛,活于悔。
她的呼吸停滞了。
手指颤抖着抚过那行字,仿佛触到了沈青梧遗留的意志。
“她不是要让律冰冷执法……她是想让它……学会呼吸?”
原来如此。
那些曾被世人视为无情判罚的律条,竟在悄然吸纳人间最真实的情感——悔罪者的痛哭,冤魂昭雪时的最后一声叹息,甚至一个母亲抱着孩子尸骨说出“我不怨了”的刹那……这些情绪,正在反哺律网,成为维持其运转的新源。
而昨夜那场龙袍焚尽、钟鸣九幽的仪式,并非终结,而是唤醒。
“你早就知道……只有真正经历过痛苦的人,才有资格定义正义。”线清仰头,望着头顶万丈岩壁上浮现出的亿万律文,泪流满面,“所以你选了他——那个手上沾满鲜血,却仍敢烧掉神权的男人。”
同一时刻,冥途第九重边界。
断言盘坐于裂隙之前,残卷搁在膝上,嘴角仍有黑血渗出。
他忽然睁眼。
脚下的大地,不再是死寂的冰原。
它在起伏。
如胸膛,如心跳。
他艰难起身,踉跄走向那堵横亘千年的“听律之墙”——传说中记录所有未申之冤的虚影之壁。
曾经,它冰冷沉默,唯有罪孽浮现时才会震动。
可此刻,墙面竟在扩张!
一道道新生裂痕自顶端蔓延而下,每一道缝隙中,都渗出淡粉色的雾气,似悲鸣,似低叹,带着人间最深的委屈与释然交织的气息。
他伸手触碰。
刹那间,意识被拉入幻境。
虚空之中,沈青梧盘膝而坐,九重锁链缠绕周身,每一根链条都系着一名冤魂的执念——北境冻毙的军卒,江南枉死的书生,宫井深处无声消逝的婢女……他们哭喊,他们嘶吼,他们不肯离去。
而她只是闭目,唇间轻轻吐出一句:
“你们哭过的地方,我会去。”
画面消散。
墙上,新刻下一行字迹,金光未散:
第一场雨,不为天恩,为人心湿透。
断言怔立原地,手中残卷缓缓滑落。
他终于明白——
这场旱,不是天罚。
是等待。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