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已过,夜如浓墨浸透天地。
萧玄策躺在草庐的粗席上,身下是硬冷土砖,头顶茅草被风掀动,发出窸窣轻响,像谁在耳边低语。
他本不该在此处留宿——一国之君,竟蜷于赎籍台旁这等荒陋之所,连个宫人随侍都无。
可那场悬雨之后,他便再无法踏入寝宫一步。
仿佛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
不是刺客,不是怨灵,而是某种更沉重的东西——记忆的回音,正从地底深处缓缓爬出。
火盆将熄,余烬微红,映着他半边脸庞,轮廓如刀削,却微微抽搐。
他闭着眼,呼吸渐沉,意识却猛地一坠,如同踏空而落。
十六岁,东宫密室。
檀香混着药味弥漫满室,烛火摇曳,照得墙上映影扭曲如鬼舞。
年轻的太子跪在蒲团上,手捧瓷碗,指尖颤抖不止。
碗中药汁漆黑,泛着诡异油光,是他亲手从母妃旧匣中翻出的“安神散”——实则是断肠蚀骨的鸩引。
“皇位本该是我的。”兄长倚在榻上,面色青灰,唇角却扬起讥笑,“你不过是个庶出贱种,也配坐龙椅?”
话音未落,一口鲜血喷在锦被之上,猩红刺目。
少年萧玄策没有答话。
他只是死死盯着那碗,喉结滚动,忽而抬手,将药一饮而尽。
兄长怔住:“你……?”
“我替你喝。”他放下空碗,声音冷静得不像活人,“你说得对,这位置不该我坐——可既然坐了,就得坐稳。”
他抽出腰间短剑,抵住自己心口:“你要恨,就恨我。要怨,就冲我来。但别妄想动摇国本。”
兄长瞪大双眼,似要起身,却终究力竭倒下,最后一口气化作一声呜咽般的叹息。
就在那一刻,琴弦崩断。
铮——
极清的一声,划破寂静。
那是兄长最爱的焦尾琴,第七弦自断,余音绕梁不绝。
而今,梦中重现此景,萧玄策浑身剧震,冷汗浸透里衣。
他想逃,想醒,却发现四肢如陷泥沼,动弹不得。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拔剑,对准咽喉——不是杀兄,而是自戕。
他宁愿死,也不愿背负这份罪孽活下去。
可就在剑锋触及皮肤的刹那,一道声音穿透梦境,轻如耳语,却重若雷霆:
“你看清楚了?这才是你千日守碑该记得的事。”
声音熟悉至极,却又陌生得令人心悸。
是沈青梧。
不是从前那个藏于帷后、冷眼旁观的才人,也不是月下执笔判魂的冥途行者——这一声,像是来自律网本身,带着三界共震的威严与悲悯。
梦碎。
萧玄策猛然惊醒,猛地坐起,胸口剧烈起伏,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枕巾湿透一片,不知是汗是泪。
可更让他心头一震的是——掌心竟握着一片泛黄纸角,边缘参差,似从某本旧册撕下。
纸上只有三个小字,墨迹淡褐,似经年血痕所书:
你也苦。
他盯着那三字,久久不动。
指节发白,喉间哽塞,仿佛有千斤巨石压在胸膛。
他想怒吼,想焚毁这纸,想斥其荒谬——他是帝王,是执刑者,何来“苦”字?
可偏偏,这句话比任何审判都更锋利,直直剖开他层层铁甲,露出里面早已腐烂溃伤的内核。
他终究没烧它。
只将它轻轻贴在胸前,覆于那道仍在渗血的旧伤之上。
仿佛,那是唯一能止痛的符。
与此同时,京郊清明寺地底三千丈。
线清盘坐在“忆尘阵”中央,十指翻飞,织动虚空律纹。
阵法由九百枚阴骨刻成,嵌入岩壁,构成一张覆盖九州的记忆捕网。
她本欲提取近十年冤魂残留情绪,解析律网跳动之因。
岂料阵启刹那,反噬骤至。
一股温和却不可抗拒的力量自律网核心涌来,竟将大量不属于亡者的记忆片段逆向灌入!
她眼前光影纷乱:
幼年萧玄策蜷缩屏风后,透过缝隙看见母妃被拖出殿外,杖声如雷,哭喊戛然而止;
登基大典上,他站在高台,面无表情接受百官朝拜,袖中手指却掐进掌心,鲜血顺龙袍滑落;
某一深夜,乾清宫烛火未熄,他独坐窗前,望着西六宫方向,低声呢喃:“若你早来三年,我或许还能做个好人。”
线清猛地睁眼,十指痉挛,当场呕出一口黑血。
阵法崩解。
她瘫坐在地,瞳孔仍残留着那些画面的残影,呼吸急促如濒死者。
“原来……律网不只是审判罪人。”她颤声自语,“它也在收集施暴者的痛苦。”
它在记录每一个加害者,在权力深渊中如何一步步失去人性,如何在每个夜晚独自咀嚼孤独与悔意。
它在说:你们都受过伤,所以更不该伤害别人。
而这,才是“共泣者之盟”的真正含义——不是受害者单方面的控诉,而是所有破碎灵魂,在律的注视下,被迫面对彼此的伤。
北境,冥途支脉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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