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帐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
南烁已卸下华服，只着一身玄色暗纹常服，坐于铺着白虎皮的宽大座椅上，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质地温润、却略显陈旧的小巧玉葫芦。
那葫芦雕工算不得顶好，边缘已被摩挲得十分光滑，显然是常年佩戴的心爱之物。
张敬轩垂手侍立在侧。
张敬贤则小心地奉上一杯新沏的热茶，借着放下的机会，抬起眼皮，飞快地觑了一眼南烁的神色。
“陛下……此次太子殿下之事……证据看似确凿，十五殿下又……伤重如此。属下斗胆，陛下是相信……此事确是太子殿下所为？”
南烁执起茶盏，并未立刻饮用，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眉眼。
目光落在跳跃的炭火上，仿佛能从中看出什么玄机，嘴角却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你们两个老东西，在朕身边伺候几十年，心里那点弯弯绕绕，朕会不清楚？”说着终于抬起眼帘，那目光平静，却让张敬贤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垂下了头。
“猜到的事情，朕会猜不到？”南烁轻轻笑了一声，将那玉葫芦在指间转了个圈。“不必拐弯抹角，有什么，直接问。”
张敬贤被点破心思，脸上并无尴尬，反而像是松了口气，他与张敬轩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才躬身，将那个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问了出来。
“陛下圣明。那……太子殿下……是否要寻个由头，先行放出？毕竟储君被囚，时日一长，恐生变故。还有十五殿下……日后……要如何安置？”
说完帐内一时间只剩下炭火燃烧的轻微爆裂声。
南烁沉默着，指腹一遍遍抚过那玉葫芦光滑的表面，眼神幽深，仿佛透过这小小的物件，看到了许多年前的景象——那个粉雕玉琢的幼子，笨拙地将这枚自己雕了许久的玉葫芦塞进他手里，奶声奶气地说“送给爹爹”……那时的允堂，眼神清澈明亮，还没有现在那挥之不去的阴郁与冰冷，如今这浸透了恨意的森然。
他沉思的时间有些长，久到张敬贤兄弟二人都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缓缓开口。
“承瑾那边……先关着吧。”
张敬贤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并未插话。
南烁继续道，目光重新落回那玉葫芦上。“至于允堂……就按现在这样来就行。”
南烁抬起眼，看向张敬贤。
“承瑾这次，就当是他做的。”
这话让张敬贤和张敬轩都愣住了。
陛下……这是明知太子可能被设计陷害了，却依然要顺水推舟？
南烁看穿了他们的所想一样，嘴角那抹弧度加深了些许。
“他身为储君，连身边人被利用、被构陷都察觉不到，甚至自身行为不端，授人以柄，这本就是他的失职。让他吃点苦头，清醒清醒，没什么不好。”
说着摩挲着玉葫芦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出些许白色，语气却平稳着说。
“反正……此事不伤他性命根基，只当是……”顿了顿，似乎在想一个合适的词，最终缓缓吐出三个字。“……让允堂出气了。”
“出气”二字，他说得极轻，却像一块巨石，重重砸在张敬贤兄弟心头。
他们瞬间明白了陛下的用意。
陛下并非相信是太子下的毒，但他选择默认这个结果，一方面是为了惩戒太子的失察与可能的把柄，另一方面……竟是为了安抚那个行将就木、满腔恨意的十五皇子！
用储君的暂时失势，来平息一个皇子的复仇之火？这其中的权衡与深意，让两位在宫中沉浮一生的老内侍都感到一阵心惊。
陛下对十五殿下……究竟是何态度？是愧疚？是怜悯？
张敬贤不敢再深想，连忙躬身应道。“属下明白了。”
南烁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退下。在两人即将退出帐帘时，他忽然又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看好允堂。他的命……暂时还得留着。”
“是，陛下。”张敬贤和张敬轩齐声应道，悄然退出了御帐。
帐内恢复了寂静。南烁独自坐在那里，手中的玉葫芦在炭火映照下，泛着温润却冰冷的光泽。
闭上眼，靠在椅背上，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
他何尝不知此次“毒杀”案疑点重重？允堂那孩子，看似疯狂绝望，实则每一步都带着精准的算计。那玉瓶碎片出现得太过“巧合”，那指控的时机拿捏得太过“精准”。
他甚至能想象出，允堂是如何忍着剧痛，布下这个局，将所有人都算计了进去，包括他这个父皇。
他纵容了。
纵容允堂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报复南承瑾，纵容他将这北巡队伍搅得天翻地覆。
是因为对叶清涵的愧疚，转移到了这个儿子身上？还是因为……允堂那不顾一切的疯狂，那与东远之间超越主仆的羁绊，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些早已冰封的东西？
或许，他只是想看看，这个被逼到绝境、身中奇毒的儿子，究竟能做到哪一步。看看他这把淬了剧毒、伤人也伤己的刀，最终会挥向何方。
至于南承瑾……正如他所说，这次就当是个教训。
若连这等风波都扛不过去，那这储君之位，不要也罢。
等他睁开眼时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疲惫与复杂。
南烁将那枚玉葫芦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让他更加清醒。
草原的风，京城的暗流，兄弟的倾轧……这一切，都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而那个躺在病榻上、看似奄奄一息的儿子，既然想闹，他便给他这个舞台。
他倒要看看，这场由仇恨点燃的大火，最终会烧出一个怎样的结局。
帐外，风似乎更急了，呜咽着，像是为这皇家父子间冰冷的博弈，奏响着一曲无声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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