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护城河边的柳树勉强抽出些许黄绿的芽尖,却无力驱散弥漫全城的、比倒春寒更刺骨的压抑。一种无形无质却无孔不入的东西,正随着渐渐暖湿的空气,悄然滋长,蔓延,如同暗处霉菌的菌丝,缠上梁柱,渗入砖缝,最终侵入人心——那是流言。
起初,只是水井边妇人们交头接耳时闪烁的眼神,是市集角落里贩夫走卒压低嗓音的几句唏嘘。但它们繁殖得那样快,几乎一夜之间,便窜上了茶楼酒肆的二楼雅座,钻进了营房士卒疲惫的梦呓,甚至攀上了大将军府高高门槛外的石狮底座。
“听说了么?临淄城破前,大公子(袁谭)派出的第三拨求援死士,尸首是在黄河下游捞起来的,怀里揣着的血书,字迹都被水泡烂了,就剩个‘兄’字还看得清……可邺城这边,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何止没救!我舅父在别驾府当采买,亲耳听守书房的小厮醉后嘟囔,说审别驾和逢主簿那几日闭门议事,说的就是‘青州糜烂,救之无益,不如借曹操之手,绝此后患’……”
“难怪黎阳那边,颜良将军派人催了三次的箭簇,至今只到了一半!井陉张合将军要的伤药,更是遥遥无期……原来心思早就不在前线了!”
“嘘!噤声!你不要脑袋,我还要颈上吃饭的家伙呢!”
窃窃私语汇聚成嗡嗡的声浪,在邺城灰色的天空下低徊。流言巧妙地编织着真假难辨的细节,将袁谭孤军覆没的惨烈与邺城高墙内的沉默冷酷并置,将前线将士的浴血苦战与后方供应的迟缓匮乏挂钩,最终勾勒出一副“兄弟阋于墙,主忌臣疑”的惊心图景。审配、逢纪成了把持权柄、蒙蔽幼主的奸佞,而三公子袁尚,则被描绘成懦弱昏聩、听信谗言的无能之主。
这风,带着黄河水汽的腥味和血锈味,终于卷到了黎阳前线。
颜良按着城墙冰冷的垛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刚刚又打退了一次徐晃军试探性的夜袭,甲胄上溅着未干的血点,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人的。文丑站在他身侧,默默递过水囊。
“兄长,”文丑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连日鏖战的沙哑,“今日巡营,又听到些不中听的话。”
颜良猛灌了一口水,狠狠抹了下嘴角,独眼中寒光迸射:“是不是又说邺城那帮酸腐文人,巴不得咱们兄弟和对面拼光拉倒?”他胸膛起伏,怒气几乎压抑不住,“粮草!粮草催了几遍!答应的援兵连影子都没有!后方那些蛆虫,只知道守着府库算计!他们把前线将士当什么了?填沟的土吗?!”
文丑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对岸徐晃大营连绵的灯火,那里秩序井然,与己方营中隐约传来的压抑抱怨形成刺对比。“兄长,流言可畏。更可畏的是……有些话,未必全是空穴来风。”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营中有老卒传言,邺城新近派来的那几个督粮官,白日点验粮秣,夜里却常往中军帐后溜达……似在探查什么。还有,我留在邺城的家人,前日托商队捎来口信,说府外近日多了些生面孔的货郎。”
颜良霍然转身,死死盯着文丑:“你是说……”
“我什么都没说,兄长。”文丑打断他,眼神凝重,“只是这仗,打得憋屈。进,渡不过黄河;守,看不见后援。将士们流血舍命,流的血,凉的却是心。”
连颜良、文丑这等自袁绍起兵时便追随左右、被视为肱骨心膂的猛将都开始动摇,都感受到了那从背后漫延上来的寒意,底层士卒之间的低迷与怨愤,更如野草般疯长。一种被抛弃、被算计的悲凉,混着对未来的茫然,在营垒间无声流淌,消磨着原本坚韧的斗志。
而在邺城大将军府深处,这场由流言掀起的风暴,正以更猛烈的势头,冲击着权力核心。
袁尚,这位袁绍的第三子,如今名义上的河北主事人,正焦躁地在暖阁内踱步。他年轻的脸庞上没了往日刻意维持的沉稳,只剩下被无数窃窃私语和怀疑目光逼出的苍白与惊怒。案几上堆着的战报和文书,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耳边反复回响着各种版本的流言。
“外面……外面都传疯了!”他猛地停下,对着垂手侍立的审配和逢纪低吼,声音因激动而尖细,“说我故意不救长兄,说我猜忌大将,连颜良、文丑的家眷都派人监视!简直……简直是血口喷人!”他挥舞着手臂,却更像是在驱赶心中那不断扩大的阴影,“二位先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有如此恶毒的言语!”
审配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面色如古井无波,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三公子明鉴,此乃吕布贾诩之流最歹毒的攻心之计!彼辈沙场难取速胜,便行此鬼蜮伎俩,意在离间我君臣,瓦解我军心!大公子青州之失,乃曹操得吕布利器之助,兼有内应,天时地利皆不在我,非战之罪,更非邺城所能挽回。至于猜忌大将,纯属无稽之谈!颜、文、张、高诸将,皆先主托付之干城,公子倚之为臂膀,厚待尚且不及,岂会自断股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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