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流言蜚语甚嚣尘上,如疽附骨,非但未能因严令封锁而稍歇,反有愈演愈烈之势,甚至开始隐隐侵蚀前线军务。军报传递间多了几分迟疑的滞涩,将领决策时也掺入了不必要的权衡。审配与逢纪终于无法安坐,他们比谁都清楚,仅凭禁令与申饬,扑不灭这由猜忌与怨气点燃的暗火。然则,要他们亲身前往前线,直面那些手握重兵、此刻怕是满腹牢骚的悍将,心中又着实胆怯,更自知在那些骄兵眼中,自己恐怕早已失了威信。几番踌躇推诿,这桩吃力不讨好的苦差,终究落在了虽遭排挤冷落,但在军旅之中尚存几分清正刚直名声的田丰与沮授肩上。
田丰与沮授接到这迟来的“倚重”时,相顾默然。他们何尝不知此行荆棘密布,收效甚微,甚至可能自陷尴尬,受辱于昔日同袍之前?然则,看着案头那份言辞急切却又空洞无物的手令,念及病榻之上气息奄奄的主公袁绍,再思及河北这风雨飘摇的基业,二人终究是长叹一声,收拾行装,踏上了这注定艰难的行程。国事艰难,虽知不可为,亦须尽力为之。
第一站,便是黄河防线重镇,黎阳。
当田丰与沮授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黎阳帅府门前时,早已接到通报的颜良与文丑已率亲卫在阶前迎候。礼数周全,举止间挑不出错处。颜良抱拳,声音洪亮却透着一股公式化的生硬:“田别驾,沮监军,远来辛苦。”文丑亦在一旁拱手致意,面色平静,只是那眼底深处,再无往日迎接邺城重臣时那份由衷的敬重与热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慎的打量,与冰封般的疏离。田丰心中那点本就微弱的希冀,顿时又沉下去几分。
宾主落座,侍从奉上粗茶。田丰没有客套,他知道此刻任何虚言都显得苍白,直接挺直了脊背,目光扫过颜良、文丑,声音力图洪亮以振气势,却难掩连日奔波与内心焦虑带来的沙哑:“元善(颜良字),公骥(文丑字),邺城近日颇多无稽流言,污浊不堪,此皆吕布奸贼惑乱人心、离间我河北君臣将士的毒计!我与公与兄(沮授字)此番前来,便是要亲口告知二位将军,此等妄言,万万不可听信,免堕敌彀,自毁长城!”
文丑端起粗陶茶杯,并未就饮,只是用指腹缓缓摩挲着杯壁粗糙的纹理,闻言,抬眼看向田丰,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田别驾所言甚是。流言蜚语,自当如过耳秋风,不足挂齿。”他话锋却微微一转,“只是…前营报来,今冬配发的御寒衣物,至今仍有半数未至。弓弩箭矢,补充之数不足申领之半。上月恳请拨付用以加固河堤、防范敌舟的巨木铁链,批复倒是极快,批了个‘就地筹措’。”他放下茶杯,目光转向沮授,“沮监军素来知兵,当知‘人马未动,粮草先行’,更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些,总不是流言吧?”
田丰喉头一哽,面皮微微涨红。沮授见状,立刻接过话头,身体微微前倾,语气较田丰更为恳切,带着推心置腹的意味:“公骥将军所言,确是实情,我与元皓(田丰字)在邺,亦深悉转运之艰。吕布多路施压,河内、并州、青州,处处烽烟,粮秣军资转运,路途屡遭赵云游骑袭扰,损耗迟滞,实非邺城有意拖延苛待黎阳将士!主公沉疴在榻,显甫公子(袁尚)以少年之身代理军政,夙夜忧劳,所虑者亦是河北全局安危!值此危难之际,正需我文武上下,摒弃猜疑,戮力同心,共御外侮!岂可因小人构陷、敌寇奸计,而自乱阵脚,亲痛仇快?”
“戮力同心?共御外侮?”一直沉默的颜良猛地抬起头,那双惯于睥睨沙场的虎目此刻锐光逼人,直直刺向田丰与沮授,声音陡然拔高,压抑了许久的愤懑如地火寻到裂隙,喷涌而出,“敢问二位先生,当初显思公子(袁谭)在青州独力苦撑曹贼兵锋,屡屡求援时,邺城可曾想过‘戮力同心’?高览数万精骑陈兵北岸,眼睁睁看着青州烽火,可曾有一兵一卒念着‘共御外侮’,南下策应?如今黎阳将士血染黄河,独抗徐晃大军,倒要我们来体谅邺城的‘全局安危’、‘转运之艰’?!”
他越说越激动,魁梧的身躯因愤怒而微微前倾:“吕布是奸诈!可他这奸计,是拿刀子捅在了我河北早已化脓的疮口上!是把咱们自己心里那点不敢说、不愿想的龃龉,给硬生生晒到了太阳底下!若是我河北上下真乃铁板一块,君臣无隙,兄弟同心,他这离间之计,纵有千般巧妙,又岂能撼动分毫?!”
“颜元善!慎言!”田丰须发戟张,猛地以掌击案,砰然作响,豁然站起,脸色因激动和某种被戳破真相的窘迫而通红,“你此言何意?是将兵戈指向邺城,指向主公子嗣吗?此等悖逆之言,岂不正中吕布下怀,自毁干城!”
厅内空气瞬间凝固,侍立一旁的亲卫手已不自觉按上刀柄。文丑眉头微蹙,伸手轻轻拉了一下颜良的臂铠,低声道:“兄长,且息雷霆之怒。”他转向因愤怒和失望而身躯微颤的田丰、沮授,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如深潭之水,冰寒彻骨,“二位先生勿怪。兄长连日督战,忧愤于军务迟滞,言语难免激切,实无他意,皆是一片为河北赤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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