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室刺鼻的消毒水味盖不住弥漫的汗馊与恐惧。野田中佐的军靴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咔嗒作响,像在丈量每个装病士兵的胆量。他停在佐佐木雄二面前,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穿透了雄二故作虚弱的伪装。
“霍乱?”野田的声音不高,却像刀子刮过铁板,“佐佐木少尉,你从大阪带来的‘土特产’,传染性可真够‘精准’。”他嘴角咧开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目光扫过挤满“病患”的医务室。呻吟声在他目光扫过时骤然低了下去,几个新兵甚至吓得忘了装咳嗽。
野田猛地转身,军刀刀鞘“啪”地一声重重敲在门框上,震落墙角的浮灰。“所有人!滚回营房!立刻!”他咆哮着,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给你们十分钟,我要看到全中队在操场上集合!少一个,军法从事!”
死寂瞬间笼罩。刚才还此起彼伏的呻吟和抽气声像被利刃斩断。士兵们像受惊的兔子,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被戳穿的恐慌和对军法的畏惧。不知是谁带的头,人群开始混乱地涌动,有人连滚带爬地从简易病床上翻下来,有人连鞋都顾不上穿好,争先恐后地挤出医务室狭窄的门,奔向凛冽的寒风。雄二混在人流中,心头沉甸甸的。野田看穿了,这出戏彻底砸了。
操场上,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第四师团的士兵们缩着脖子,在深及脚踝的积雪里勉强站成歪斜的队列。野田背着手,在队伍前来回踱步,军靴踏碎积雪的咯吱声成了此刻唯一刺耳的节奏。他那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张低垂的脸。
“帝国养兵千日,”野田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骨,“是为了让你们在敌人面前挺起胸膛,而不是在厕所里哀嚎,扮演可笑的懦夫!”他猛地停在一个瑟瑟发抖的年轻士兵面前,“你!告诉我!昨晚吃了什么?拉了几次?”
“报……报告长官!晚……晚饭是豆子汤……拉……拉了三次……”新兵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三次?”野田冷笑,“我看你面色红润,精神得很嘛!”他突然暴喝,“医务兵!给他灌双份的止泻药!我要看看,是真病还是装孬!”
两个医务兵立刻上前,不由分说架起那个面无人色的新兵,撬开他的嘴,将一大瓶浑浊的药液硬生生灌了下去。新兵徒劳地挣扎着,药水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肮脏的棉衣前襟。整个队列死一般寂静,只有新兵被呛住的呜咽和粗重的喘息。士兵们把头埋得更低,不敢去看同伴的惨状,更不敢接触野田那杀人般的目光。
雄二站在队列里,手脚冰凉。他知道,野田是在杀鸡儆猴,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自己这个“后勤专家”。他强迫自己稳住呼吸,目光低垂,盯着脚下被踩得污黑的雪泥。
“解散!”野田终于吐出两个字。士兵们如蒙大赦,却不敢立刻散去,依旧僵硬地站着。直到野田锐利的目光再次扫过,才有人试探着挪动脚步,队伍在压抑的死寂中缓慢蠕动、散开。雄二刚想随着人流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刑场,野田冰冷的声音如同铁钩,精准地拽住了他:
“佐佐木少尉,跟我来。”
联队本部的办公室比外面更冷。野田没有开暖气,窗户上结着厚厚的冰花。他走到自己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没有坐下,而是“锵”的一声,抽出了他那柄标志性的军刀。雪亮的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危险的光芒。他没有看雄二,只是用一块白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刀身。
“吉村少佐,”野田的声音平平响起,像在谈论天气,“他失踪了。”
雄二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血液似乎瞬间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他竭力控制着面部的肌肉,不让一丝异样流露出来。伊万诺夫那张斯拉夫人的脸和消音手枪枪口冒出的淡淡青烟,闪电般掠过脑海。他强迫自己迎向野田审视的目光,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茫然:“吉村少佐?他……不是在佳木斯警备队吗?怎么会失踪?”
“他前天傍晚抵达哈尔滨,”野田终于抬起头,那双眼睛锐利得似乎能穿透人的颅骨,牢牢盯在雄二脸上,“有人看见他离开特务机关后,在中央大街附近拦住了你,佐佐木少尉。”他手中的军刀停止了擦拭,刀尖微微下垂,指向雄二的方向,仿佛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然后,他就消失了,像被这满洲的暴雪彻底吞噬了一样。”
空气凝滞了。雄二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声音。他必须开口,必须解释,任何迟疑在此刻都是致命的。“是,”雄二的声音带着点被冤枉的急切,“吉村少佐是拦住了我,就在‘露西亚’咖啡馆拐角。他……他提起了武汉的一些旧事,说我……说我给帝国军人丢脸。”他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点屈辱和愤怒,“我们争执了几句,后来他就走了。至于他去了哪里,我确实不知道。野田长官,您不会认为……我和他的失踪有关吧?”他抬起眼,坦然地(至少表面如此)回视着野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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