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华带着周小兵挤出人群,身后那对年轻夫妇语无伦次的千恩万谢和围观人群发自内心的敬佩目光,如同冬日里一股持久的暖流,紧紧包裹着他们,久久没有散去。那一声声“恩人”、“多谢好心人”、“真是菩萨心肠”、“神医再世”,高昂的、激动的、带着劫后余生哽咽的, primarily 是对着周振华,但那感激的余光,那善意的扫视,却不可避免地、真切地波及到了紧跟在他身后、刚才也手忙脚乱出了力的周小兵身上。
有几个刚才帮忙递毛巾、摁被角的大婶,心肠最热,还特意转过脸来,对着神情恍惚的周小兵点头,语气格外和蔼可亲:
“这小后生也不错!瞧着年纪不大,刚才按腿可稳当了哩!没慌神,是好样的!”
“是啊是啊,脸都吓白了吧?第一次见这场面?能稳住没撒手跑掉,就是好样的!”
“跟着你叔好好学!这都是积德的大好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这些简单直白、没有任何功利色彩、纯粹出于善意的夸赞和认同,像一道道微弱却电压十足的电流,猝不及防地、接连不断地击中了周小兵那颗早已被各种负面评价磨出厚茧的心。他活了二十来年,耳朵里灌满了、心里刻下的,多是母亲恨铁不成钢的哭骂哀求、邻里乡亲背后毫不避讳的指指点点和摇头叹息、债主追上门时凶狠恶毒的威胁谩骂、赌桌上所谓“朋友”虚伪夸张的吹捧怂恿、以及输光一切后深夜里那啃噬人心的自我厌弃和绝望。像此刻这样,纯粹因为“参与了一件好事”、“帮上了忙”而得到的、带着人间温度的认可和实实在在的尊重,于他而言,是真真正正、破天荒的第一次。
他一时竟完全不知所措了。黝黑瘦削的脸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窘迫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后。他下意识地想低下头,像往常一样躲闪这些直射过来的、让他无所适从的目光,习惯性地想把自己缩回那个无人关注的阴影角落里。但这一次,那目光里的温暖和善意,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让他忍不住又偷偷地、飞快地抬起眼皮,怯生生地去确认那些话语里的真诚,去捕捉那些面容上的笑意。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毫无章法地狂跳,不是因为害怕或紧张,而是因为一种陌生的、酸酸胀胀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绪,那情绪堵塞着他的喉咙,让他鼻根发酸,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湿热。
他笨拙地、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跟在周振华沉稳的背影后,脑子里像塞进了一团沸腾的乱麻。刚才那短短十几分钟里惊心动魄、生死一线的场面,还在他眼前疯狂地晃动、重叠、放大——产妇痛苦到极致的扭曲面容、刺目惊心的鲜血、周叔那双稳定得可怕、仿佛蕴含着无尽力量和控制力的手、小婴儿那紫红色的小身体、以及最后那声石破天惊、宣告新生的嘹亮啼哭……这一切都太过强烈,太过原始,太过真实,强烈到将他之前所沉迷的那个赌场世界——那个只有筹码碰撞的冰冷声响、虚假的狂热、烟雾缭绕的污浊空气和输赢后的极端空虚——衬得如同一个苍白可笑、散发着腐朽恶臭的廉价噩梦,不堪一击。
而最让他心神剧烈震荡、灵魂仿佛都在颤栗的,是最后那定格般的几个瞬间。当那个皱巴巴、浑身沾满胎脂、像个外星生物般的小生命被周叔那双大手稳稳托着,发出第一声向世界报道的啼哭时;当那个几分钟前还绝望得如同坠入地狱的丈夫,颤抖着抱住孩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尘土里,哭得像个孩子般磕头谢恩时;当周围所有紧绷着神经的人群,猛地爆发出那种真心实意的、如释重负的欢呼和感叹时……周小兵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颗因为常年熬夜赌博、精神高度亢奋与极度恐惧交替折磨而变得麻木、冰冷、几乎快要停止跳动的心脏,像是被一柄温暖而有力的巨锤狠狠撞了一下!紧接着,一股陌生的、温热的、蓬勃的暖流,从那被撞击的中心点,笨拙却又无比顽强地开始向四肢百骸奔涌流淌,所过之处,冰封瓦解!
他下意识地搓了搓刚才死死按住孕妇腿的手指,指尖上似乎还残留着那生命最原始挣扎时传来的剧烈颤抖和惊人的力度,以及那皮肤汗湿冰凉的触感。这感觉,如此真实,如此……沉重,却又如此奇妙而神圣。比他摸到任何一张绝杀好牌时指尖的触感更清晰,比他赢到任何一笔不义之财时内心的空虚膨胀更实在,比所有那些虚幻的刺激都更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充实和……平静?
一个模糊而震撼的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猛地钻入他的脑海:原来,伸出手,不仅仅是为了向别人索取,为了从牌桌上掠夺,为了抓住那虚幻的财富;原来,伸出手,还可以是为了……支撑,为了帮助,为了在另一个人最脆弱最危险的时刻,给予一点微不足道却可能至关重要的力量?而这样伸出手之后,竟然会是这样的感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