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的锁锁……”阿宁小声说。
秀娘将女儿搂进怀里:“先借给娘,等到了安全地方,娘再还你。”
夜渐深,陈望让伙计将十九张船契一一送去。最后一个伙计出门时,远处忽然传来沉闷的轰隆声,像夏日的闷雷,但更沉,更重,震得货架上的瓷器微微作响。
炮声。
秀娘的手一抖,茶杯掉在地上,碎成几瓣。阿宁吓得钻进母亲怀里。陈望走到门口,望向西南方向——那里是常州的方向,此刻天空隐隐泛着不正常的红光,像地狱的炉火映亮了人间。
这一夜,苏州城无人入睡。
陈望和秀娘在空荡的货栈里慢慢走着。前堂的乌木柜台被擦得锃亮,那是秀娘每日清晨的功课;货架上还零星摆着些没来得及处理的货物,每一样都熟悉得如同老友;地上那块地砖有个浅浅的凹痕——三年前,王安福跪谢时,眼泪滴在上面,日积月累,竟砸出了印记。
后院,晾布架子还立在角落里,只是上面空了。陈望仿佛还能看见那年夏天,他和秀娘一匹匹晾晒霉布的身影,汗水滴在青砖上,瞬间就被暑气蒸干。杏树已经比屋檐高了,春天开花时,杏儿曾偷偷来过,在树下埋了几颗野山枣核——她说等枣树长大,结的枣子给陈伯伯泡茶喝。
仓库的柱子上,一道道刻痕清晰可见。最底下那道是大牛刚来时刻的,只到陈望的腰际;最新那道,已经到了他肩膀。每道刻痕旁都歪歪扭扭写着日期,从“康熙四十年三月”到“四十三年八月”。
“这孩子,”秀娘抚着刻痕,声音哽咽,“总说要长得比你还高……”
远处炮声又起,这次更近了,震得窗棂簌簌落灰。陈望猛地想起什么,转身冲进库房。秀娘跟进去,只见丈夫蹲在最里面的墙角,撬开一块松动的地砖——下面是个暗格,里面放着个紫檀木匣。
打开匣子,厚厚一叠田契房契。不是陈家的,是街坊邻居存放在这的。王阿婆那三分菜园的田契、刘寡妇亡夫留下的屋契、老耿在城外祖坟的地契……都是不识字的穷苦人,怕自己弄丢或被骗,悄悄托付给陈望保管。最上面那张,是赵大勇豆腐坊的租契——三年前他们来寄存时,翠姑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纸。
“这些得带走。”陈望将木匣抱在怀里,“都是命根子。”
天快亮时,最后一批难民开始往码头涌。陈望一家只带了个简单包袱——几件衣裳、一点干粮、那个紫檀木匣。货栈大门上锁时,陈望回头看了一眼。晨雾中的“陈记货栈”金字招牌,在微光中静静悬挂。三年心血,半生经营,都将留在这座即将陷入战火的城里。
码头的景象比想象中更混乱。
人山人海已经不足以形容。成千上万的百姓挤在岸边,哭喊声、叫骂声、哀求声混成一片绝望的交响。官府的漕船只有二十艘,每艘最多载二百人,可岸上等着逃难的何止万人?兵丁拿着皮鞭维持秩序,抽在那些试图挤上船的人身上,留下道道血痕。
陈望护着秀娘和阿宁,在人群中艰难往前挤。他们找到约定的一号码头,老仆陈福、学徒大牛扶着瞎眼母亲、刘寡妇带着三个孩子、老耿用板车推着病妻……十九张船契对应的人都到了,个个面如土色,眼里却还有一丝希望的光。
“上船!按船契顺序上!”船老大站在跳板前嘶吼。
陈望将人一个个送上去。陈福上船时,老泪纵横,非要给陈望磕头,被陈望硬扶起来。大牛背着母亲,走到跳板中间忽然回头:“掌柜的,您呢?您不上船?”
“我随后就来。”陈望挥挥手,“快上去!”
十九个人都上了船。船开始收跳板。秀娘忽然将怀里的阿宁往前一推:“阿宁,跟福爷爷上去!”
“娘!”阿宁尖叫着要往回扑,被陈福死死抱住。
秀娘对陈福喊:“福伯,带孩子走!拜托了!”
跳板收起,船缓缓离岸。阿宁的哭喊声撕裂了清晨的空气:“爹!娘!我要爹娘——”陈福死死捂着她的眼睛,老人自己的眼泪却淌了满脸。
陈望握着秀娘的手,两人站在岸边,看着那艘载着十九个熟悉面孔的船,慢慢驶向江心。他们手里,只剩最后一张船契——赵大勇家的那张。
“走,去三号码头。”陈望拉着秀娘逆着人流往前挤。
就在这时,变故突生。
西南城门方向传来震天的喊杀声!叛军破城了!人群瞬间炸开,像被惊扰的蚁群,疯狂涌向江边。溃退的官兵与逃难的百姓冲撞在一起,刀剑无眼,哭喊震天。秀娘被一个扛着箱笼的壮汉撞倒,发簪掉落在地,被无数只脚踩过,“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那是陈望送她的第一件礼物。
秀娘趴在地上,要去捡,却被陈望一把拉起:“不能停!停就死了!”
混乱中,他们被冲散了。陈望回头去找秀娘,却只看见汹涌的人头,听见秀娘撕心裂肺的喊声:“当家的!当家的!”他想往回挤,却被溃兵的人流裹挟着,不由自主往江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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