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至境不在缥缈云深处,而在心灯明灭间。当狂僧在青石碾盘点燃信香时,叩开的并非神仙洞府,而是凡人不敢确信的本心——原来每处回向之地,不过是我们终于认出的归途。
3、懒残
唐天宝初年,衡岳寺有个执役僧,法名明璜。每日斋罢,他总将剩饭收进破钵,蹲在灶膛边就着余温吃净。因整日睡眼惺忪,衣襟常沾饭粒,僧众唤他。二十年来,他白日劈柴挑水,夜宿牛棚草垛,青衫缀满补丁,却始终眉眼舒展。
那年秋深,邺侯李泌隐居寺中读书。某夜忽闻山风送来梵唱,初时如寒蛩泣露,渐转作春溪破冰。他推窗望去,只见牛棚檐下蜷着团黑影,歌声正从那里流淌而出。此非凡物!李泌抚案惊叹,声先凄怆后欣悦,定是谪仙洗尘缘。
三更钟响,李泌整衣冠走向牛棚。尚未开口,懒残忽然朝夜空啐道:竖子欲害我!邺侯不退反进,躬身长揖。但见那僧人从牛粪火堆里扒出煨芋,吃得满颊黑灰,良久方抛来半截芋头:坐下。李泌双手接过,芋皮烫得指尖发红,仍恭敬吃完。懒残用柴棍拨着火星道:谨言慎行,许你十年宰相。话音未落竟鼾声大作。
月余后,衡州刺史祭山。新修官道需毁寺前古藤,差役举斧时忽地动山摇。当夜刺史梦虎蛇拦路,惊觉后急令改道。次日清晨,僧众发现后山巨石竟平移三丈,露出天然石径。懒残正枕着铁锹酣睡,裤脚沾满新泥。
李泌离山那日,特意绕到牛棚辞行。懒残正给老牛搔痒,头也不抬:莫学他人摘星,且做自己的灯。十年后李泌果真拜相,总在案头供着枚干硬芋皮。有门生好奇询问,宰相望向南岳方向轻笑:当年有人用牛粪火,烧透了我半生功名心。
世间真味不在玉食琼浆,而在煨芋时参透的烟火。当懒残从粪火中取出芋头时,递给书生的不仅是十年宰相运,更是淤泥里长出的莲台——最朴素的修行,原是把残羹吃成甘露,将牛棚坐成莲座。
4、韦皋
唐时长安,韦府满月宴上发生了怪事。锦棚下高僧云集,偏有个胡僧不请自来。此人卷须深目,旧袈裟沾着蜀道泥尘,径自坐在院中破苇席上。管家欲驱赶,却见婴儿乳母正抱出小公子——那刚满月的婴孩经过胡僧时,竟在襁褓中咯咯笑出声来。
胡僧忽然跃上石阶,指尖轻触婴孩眉心:别来无恙?满座骇然中,韦老爷快步上前:犬子方诞一月,禅师何出此言?胡僧凝望婴孩澄澈的瞳孔:此非施主所能知。当年剑门关秋雨,我与诸葛君对弈三日,岂料今在长安重逢。
满院宾客只见胡僧从袖中取出半片龟甲,其上古篆隐约可见字。韦老爷猛然想起,夫人临盆前夜梦流星坠入锦江,醒时满室异香。再要追问,胡僧已飘然远去,唯留一语在风中:武侯托生,当为西蜀筑太平。
那孩子遂得乳名,正是后来镇蜀二十一年的韦皋。他三岁握木剑划陇右舆图,七岁见吐蕃商队便能说蕃语。每逢春深,总盯着芭蕉叶上雨珠自语:这像极了剑门檐滴。
开元二十六年,韦皋初入蜀境任参军。马车过剑阁时,他忽命停车。暮色中独自登上古栈道,抚着斑驳石壁潸然泪下。随从远远望见,青年军官的侧影竟与武侯祠塑像重叠。当夜驻营,他指月晕对校尉说:羌部今冬必犯边。后果真应验。
此后经年,韦皋治蜀如武侯再世。减盐税使商贾络绎,开边市引吐蕃归心,连南诏王子都来成都求学。有老卒回忆:节帅总在冬至日登城西望,像在等故人。更奇的是每遇军政难题,他总在梦中得胡僧提点,晨起即挥毫定策。
某年中元节,韦皋巡营至浣花溪。见孩童放莲灯,忽有老衲拄杖而来,正是当年满月宴上的胡僧。二人立于江涛间,僧曰:昔年锦江星坠,今见稻浪千里,可慰否?韦皋望向万家灯火长揖及地。待抬头,唯有满河莲灯灿若星河。
世间因缘不在缥缈轮回说,而在薪火相传的担当。当婴儿在满月宴上对胡僧展颜时,接续的并非玄奇转世,而是苍生对仁者归来的期盼——每个时代都会等来自己的星斗,照彻前人未走完的长路。
5、释道钦
陉山的秋色总比平原来得早些。释道钦禅师驻锡的山寺前,几株老银杏正将金叶洒向石阶。有个从巴蜀来的行脚僧不解:弟子遍访名山,为何大师总说莫作恶、多行善六字?禅师正在扫落叶,闻言将扫帚倚在树旁:你听。山风过处,满树金铃齐振,恰似万千佛陀同时说法。
这年漕运使刘晏奉旨进山。这位掌天下财赋的能臣,在禅房竟紧张如蒙童。他捧着紫铜香炉躬身:求禅师赐个安心法门。道钦示意他添香,待青烟旋成莲台形状,方缓缓开口: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刘晏腕间一颤,香灰落在绣豹官服上:三岁稚童也晓得...老禅师忽然用竹杖轻点地砖:三岁孩儿说得,八十老翁行得否?满院属官垂首,唯闻银杏叶落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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