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宗元卿
宗元卿七岁那年,父亲从屋檐摔下来,瘫了。
母亲哭干了眼泪,对着年幼的他说:“卿儿,这个家……要靠你了。”他似懂非懂地点头,从此再没做过孩子。
清晨,他踩着凳子煮粥,米放多了,煮成饭,就用木勺一点点压碎,喂给父亲。父亲咽不下,他就先嚼烂了,像鸟儿反哺那样渡过去。夜里父亲疼得哼,他就爬进被窝,小手轻轻揉着那两条没知觉的腿。
邻居看不下去:“元卿,你才多大……”
“我能行。”孩子眼神里有种过早的坚定。
十二年过去,宗元卿长成了清瘦少年,背却微驼——是常年弯腰侍奉落下的。父亲还是老样子,卧床,吃喝拉撒都在那一方榻上。但身上从没长过褥疮,屋里也从无异味。村里人都说:“宗家那孩子,把他爹收拾得比大姑娘还干净。”
十七岁那年,朝廷征丁。按律,独子侍奉重病父母可免役,但需里正作保。里正却为难了:“元卿啊,不是我不帮你,可你父亲这病……谁能证明是‘重病’?万一上头查下来……”
宗元卿没争辩。那夜他跪在县衙外,从黄昏跪到深夜。县令夜归时看见,皱眉:“少年人,何事?”
“求大人见证家父病情。”宗元卿磕头,“父亲瘫痪十二年,草民侍奉至今。若大人不信,可随时查验——但请莫将草民征走,父亲离了我,活不过三天。”
县令将信将疑,次日派人突击检查。差役推开宗家破门时,愣住了:屋里陈设简陋,但一尘不染;病人躺在床上,衣裳洁净,头发梳得整齐;床边矮几上,药碗、水杯、汗巾摆放有序。最震撼的是,他们亲眼看见宗元卿为父亲清理秽物——动作熟练而自然,没有一丝嫌弃,反而轻声说着:“爹,今天日头好,待会儿背您出去晒晒。”
差役回去禀报,县令沉默了。他亲自去了一趟,看见宗元卿正给父亲喂饭。少年先试温度,再一勺勺喂,父亲嘴角漏了饭粒,他用手接了,很自然地放进自己嘴里。
“你不嫌?”县令忍不住问。
宗元卿抬头,眼神清澈:“这是我爹。”
县令当场写了免役文书,还自掏腰包留了些钱。宗元卿却只收下文牒,钱坚决退回:“大人恩德心领,但我们能过。”
故事慢慢传开。先是本村,接着是邻村,后来连郡城都有人听说了这个侍父十二年的少年。有人慕名来看,宗元卿一概不见,只隔着门说:“侍奉父母,天经地义,没什么可看的。”
十九岁那年冬天,父亲病情恶化。郎中说得用人参吊命,可野参价贵如金。宗元卿二话不说,背着竹篓进了深山——他知道危险,但更知道没有父亲,这世间就只剩他孤零零一个。
在雪山里转了三日,手脚都冻伤了,终于在一处悬崖找到株老参。挖参时雪崩了,他被埋了半身,硬是攥着参爬出来。下山路上发高烧,迷迷糊糊中,他看见父亲在云端对他笑:“卿儿,回吧,爹不疼了。”
他一个激灵醒来,连滚爬回家。参汤灌下去,父亲竟真的撑过了那个冬天。
开春时,父亲精神好些,拉着他的手说:“爹拖累你了……该成家了。”
宗元卿摇头:“等您好了再说。”
可他没等到。那年谷雨,父亲在睡梦中走了,面容安详。葬礼很简陋,但全村人都来了。下葬时,里正忽然说:“元卿,你抬头看。”
他抬头,看见山坡上站满了人——不止本村的,还有许多陌生面孔。有个中年汉子走上前,深鞠一躬:“我是三十里外王家庄的。我娘瘫了八年,我总嫌脏嫌累……听了你的事,我羞得三天没睡好。今后,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另一个妇人抹泪:“我公公卧床,我常抱怨……对不起。”
那天,山坡上像开了一场无声的课。没有说教,没有训导,只是一个少年十二年如一日的背影,就让所有看见的人心里照进了光。
父亲走后,宗元卿守孝三年。期满那日,县令亲自登门,请他出任乡中“孝悌师”——不是官职,是请他以自身经历教化乡民。宗元卿本想拒绝,但想起山坡上那些陌生的面孔,点了点头。
他教的不是经书,是实实在在的侍奉之道:怎么预防褥疮,怎么喂食不呛,怎么按摩舒缓。来听讲的人越来越多,后来连邻郡都有人来。奇怪的是,凡是认真照做的人家,卧床的老人都活得更有尊严,有的竟真能多活好几年。
有人问:“宗先生,您说孝能感天,是真的吗?”
宗元卿正在演示怎么给卧床者洗头,闻言停下动作:“我爹瘫了十二年,身上没一处烂疮,走时干干净净——这不是感天,是每一天的细心照看。”他拧干布巾,“山里挖参那次,我也以为要死了,可想着爹还没喝上参汤,就硬是爬了出来——这也不是神助,是心里有个念想撑着。”
他扫视着听课的人们:“孝心不会让瘫痪的人站起来,但能让躺着的人少受罪;不会让人长生不老,但能让最后的时光有暖意。这就是它能‘感’的全部——感化我们自己的心,让我们对亲人更尽心;感化看见的人,让这世上多些体贴。”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