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在道光十六年,彭玉麟受聘前往耒阳一富商大家做塾师。彼时他已弱冠之年,虽衣衫朴素,但眉宇间的英气与举止间的沉稳,已非寻常书生可比。
一日午后,他为学生讲解完《孟子》,信步至后花园散心。时值深秋,园中百卉凋零,唯墙角数株老梅,虽未着花,铁干虬枝,已显峥嵘气象。他正凝神观梅,忽闻假山后传来阵阵压抑的啜泣声。
循声而去,只见一青衣丫鬟蜷缩在石后,肩头耸动,哭得伤心。那丫鬟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身形单薄,虽荆钗布裙,却眉目如画,尤其一双含泪的眸子,清澈如秋水,此刻却盛满了惊惶与悲伤。
彭玉麟心生怜悯,温声问道:“姑娘何事如此悲伤?”
那丫鬟闻声惊起,见是府中西席,慌忙拭泪,仓促间,衣袖滑落,露出手臂上几道刺目的鞭痕。
彭玉麟眉头一皱:“可是主家责罚?”
丫鬟见他神色温和,不似恶人,这才哽咽道:“奴婢……奴婢名唤梅姑,因……因不慎打碎了少爷书房的一方砚台……少爷大怒,命管家鞭笞二十,还说……还要将奴婢卖入……”后面的话,她羞愤难言,泪落如雨。
彭玉麟看着梅姑臂上伤痕,又见她气质不俗,不似寻常粗使丫鬟,便细问其身世。原来梅姑本姓方,亦是书香门第之后,原籍浙江,幼时家道中落,父母双亡,被族中不良叔父骗卖至耒阳为奴。
“先生,”梅姑抬起泪眼,恳求道,“梅姑自知命薄,不敢求脱籍,只求先生能在少爷面前美言几句,莫将梅姑卖入那见不得人的去处……梅宁愿在府中做最苦最累的活计……”其声凄楚,令人动容。
彭玉麟本就好打抱不平,又听闻梅姑身世如此坎坷,一股侠气油然而生。他沉声道:“姑娘莫怕,此事我既知晓,断不能坐视不理。”
他当即前往面见王家少爷王琛。那王琛是个纨绔子弟,平日就对彭玉麟的正直不以为然,见他为一婢女前来求情,更是冷笑连连。
“彭先生,不过一个下贱婢子,打杀了又如何?值得你如此费心?”
彭玉麟强压怒火,正色道:“少爷,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梅姑虽为奴婢,亦是良家女子,且知书达理。一方砚台,不过死物,岂能因此毁人一生?再者,《大清律例》亦明载,主家不得擅杀奴婢。少爷何必为此小事,徒惹物议,甚或触犯律法?”
王琛虽混账,却也知彭玉麟所言在理,兼之其毕竟是府中塾师,不好过于驳斥,只得悻悻道:“罢了罢了,看在先生面上,便饶她这回。不过府中是留她不得了,当初买它用了五块大洋,先生既怜惜她,还是五块大洋由先生领走吧!”
彭玉麟知这是王琛的刁难,却也无奈。他拿出自己数月积攒的修金,又典当了一件母亲留下的旧衣,凑足银钱,替梅姑赎了身。
当他把身契交到梅姑手中时,梅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跪倒在地,泣不成声:“先生大恩,梅姑……梅姑无以为报……”
彭玉麟扶起她,温言道:“不必如此。你既已脱籍,可有去处?”
梅姑茫然摇头,泪眼婆娑。她举目无亲,天地之大,竟无立锥之地。
彭玉麟看着她彷徨无助的模样,心中一动,道:“你若暂无去处,可暂随我回衡阳。我外婆在家养老年迈,需要有人照顾,或可收留你做些针线活计,总好过流落在外。”
梅姑闻言,感激涕零,再次拜谢。
离开耒阳那日,天色阴沉。彭玉麟行李不多,唯有书卷数箱。梅姑跟在他身后,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一步一回首,既有脱离牢笼的轻快,亦有对前路的迷茫。
行至湘江渡口,但见江流浩荡,水天一色。彭玉麟临风而立,衣袂飘举,对梅姑道:“从此后,你便是自由之身。望你如这江畔寒梅,虽历风霜,终能迎春绽放。”
梅姑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听着他鼓励的话语,只觉得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数月来的恐惧、委屈,似乎都被这江风吹散了许多。她低声道:“先生教诲,梅姑永志不忘。梅花清傲,凌寒独开,奴婢……我虽不敢自比,愿以此精神自勉。”
彭玉麟回首,见梅姑立于苍茫江景之中,虽衣衫旧敝,但身姿挺拔,眉宇间竟真有一股梅花的清冽与坚韧,心中不由暗暗称奇。
回到衡阳后,彭玉麟将梅姑安顿在外婆家中。梅姑心灵手巧,女红精湛,又略通文墨,很快便得到了外婆的喜爱,老人家一高兴收为养女。彭玉麟依旧游幕为生,闲暇时便读书作画。梅姑常为他整理书房,研磨铺纸。她虽不多言,但每当彭玉麟画梅时,她总能在一旁静静观赏,目光中流露出理解和欣赏。
有时,彭玉麟会与她谈论诗词画理,发现她竟能解其意,甚至能提出一二见解,虽不精深,却往往能切中肯綮。他这才知梅姑幼时确曾受过良好家教。渐渐地,两人之间生出一种超越主仆、近乎知己的情谊。在彭玉麟清苦孤寂的岁月里,梅姑的温柔、聪慧与坚韧,如同暗夜中的一缕梅香,悄然滋润着他干涸的心田。而他给予她的尊重、庇护与指引,则让她在颠沛流离后,重新找到了人生的支点。一种深沉而克制的情感,在衡阳的冬日里,悄无声息地孕育、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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