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民跪拜的声浪似乎还在耳边回响，但堆积的政务却不会因此减少分毫。
回到临时行辕，已是星斗满天。
贺归轩草草用了些晚膳，便又钻进了充作书房的正堂。
案头上，是各地送来的灾情进展、工程汇报以及潜影卫新递来的密报。
烛火摇曳，将她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
轻微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福海通传的声音传来：“陛下，林相求见。”
有了上次刺杀的事情，福海说什么也要跟着一起来。
并且据福海所说，他的武功在这天下都能数得上号，有他贴身保护，贺归轩的安全系数绝对是呈直线上升！
贺归轩知道他也是担心自己，拿他没办法，只好同意。
这厢听见福海禀报，贺归轩头也未抬，开口道：
“宣。”
她目光仍停留在手中的一份关于工器损耗的报告上。
林宥霆迈步而入，带来一身夜露的微凉。
他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年轻的皇帝伏在案前，一手执笔，一手按着额角，眉心微蹙，专注地批阅着奏报。
跳动的烛光柔和了她面部原本或许存在的凌厉线条，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竟显出几分难得的……脆弱与安静。
‘我在想什么呢！’
林宥霆在心里呵斥自己一句，但那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一直萦绕在心头。
看着眼前的皇帝，与白日里受万民朝拜、挥斥方遒的帝王，截然不同；
更与他记忆中那个嚣张跋扈、荒淫无道，肆意调戏他的昏君，判若两人。
林宥霆的脚步下意识地放轻了。
“林相来了，”
贺归轩终于抬起头，放下笔，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却还是扯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坐。正好有几件事，要与你商议。”
她的语气自然熟稔，仿佛他们已是合作多年的同僚，而非曾经势同水火的君臣。
林宥霆敛去心头那丝异样，依言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陛下请讲。”
“两件事。”
贺归轩将手中的报告推过去，
“其一，工器损耗比预期要大。流民体力不济，工具质量也参差不齐。朕想着，是否可以在工区内设立几个简易的修理铺，招募流民中会些铁匠、木匠手艺的人，给予额外工分，专门负责工具的维护和简单修复？这比一味地从外面调拨新工具，效率更高，成本也更低。”
‘这两天我还在头疼工具不足和损坏的问题，她今天刚到，竟然就发现了问题，并且已经想到了循环利用和内部消化的办法了。’
林宥霆接过报告细看，心中诧异，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陛下思虑周详，此议甚好。臣明日便安排下去。”
“其二，”
贺归轩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继续道：
“近些时日，朕虽惩办了贺元吉及其同党，但难保没有其他蠹虫也行此类贪腐之事。”
说着，她抬起眼看向林宥霆，又说道，
“潜影卫报，近日京城几家大粮商的库存动向有些异常，似乎在暗中吸纳市面上的余粮。朕怀疑，是否有人想等朝廷赈济不及，或工程出现纰漏时，再高价抛售，牟取暴利，甚至……以此动摇民心，攻击新政。”
灯火映照下，她的眼眸清澈而深邃，带着洞察世事的冷静：
“我们需要未雨绸缪。一方面，让潜影卫继续深挖，盯紧这些粮商背后的东家。另一方面，你是否能想办法，从江南、湖广等地，再紧急调配一批粮食过来，作为战略储备，以防不测？”
林宥霆心中一震。
他还在消化近些时日肃贪带来的朝局震动，她却已经将目光投向了更深远的地方，看到了潜在的金融战和舆论战。
这份敏锐和远见，让他再次感到惊艳。
‘这真的是那个调戏我的昏君么？’
林宥霆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让自己全身心的投入到政务中。
“臣明白了。”
他郑重应下，
“江南漕粮第二批不日便可启运，臣再修书几封，看能否从湖广等地商会手中，溢价收购一批应急。”
公事谈完，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巡夜梆子声。
贺归轩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轻轻吐出一口气。
连日奔波、殚精竭虑，铁打的人也难免疲倦。
林宥霆看着她眉眼间难以掩饰的倦色，想起白日里她毫不犹豫扶起老农的样子，想起她站在高处对万民许诺的样子，再对比此刻灯下略显单薄的身影，心中那根名为“厌恶”的弦，似乎松动得更加厉害。
他沉默片刻，鬼使神差地开口，声音比平日缓和了许多：
“陛下……也当保重龙体。”
贺归轩闻言微微一怔，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自从“捏胸调戏”事件后，这还是他第一次用这种不带丝毫抵触和冰冷的语气对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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