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一抹鱼肚白艰难地撕开粘稠的夜色。
黄河浮桥的西岸,直系军的阵地像一座巨大的坟场,死气沉沉。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从散兵坑里蠕动着爬了出来,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他是一名炮兵,军服早已被硝烟和泥浆染成了看不出本色的硬壳。
他没有带枪,只是高高举起双手,掌心向着对岸,那姿态混合了投降的屈辱与某种朝圣般的虔诚。
他就这样,一步一晃,踩着吱呀作响的浮桥,走向了那块令无数人辗转反侧的石碑。
没人开枪。
奉军的哨兵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里没有鄙夷,反而带着一丝过来人的怜悯。
这炮兵是个哑巴,或者说,是个选择性失语者。
三年前,他的家乡上蔡县被乱兵洗劫,他那刚会喊爹的娃儿和笑容温柔的婆姨,都成了军阀混战中一笔无人问津的烂账。
从那天起,他的声带就像被锁住了,任凭长官如何打骂,也撬不出半个字。
言语失去了意义,世界只剩下无声的仇恨和麻木。
“噗通”一声,他双膝重重砸在石碑前的泥地里,仿佛卸下了半生都扛不动的重担。
那双布满老茧和炮油的手,颤抖得像秋风中的残叶,一点点,一点点,抚上了石碑上那四个冰冷却又仿佛带着温度的刻字——“降者免死”。
指尖触及石刻的瞬间,他紧绷了三年的身体猛地一颤。
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般嘶哑的嗬嗬声,紧接着,那压抑了三千个日夜的悲恸,如同黄河决堤,轰然爆发。
他不再是士兵,不是哑巴,只是一个失去了家、失去了全世界的男人。
嚎啕的哭声撕心裂肺,在这片黎明前的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也格外真实。
“大帅,有人过来了,就一个。”
消息传到张作霖耳中时,他正用一根牙签剔着牙。
他“呸”地吐掉嘴里的残渣,眼皮都没抬一下:“哭啦?”
“哭了,哭得跟个大孝子似的。”
“走,瞧瞧去。”张作霖把军大衣往身上一披,趿拉着布鞋就往桥头走。
他走到那炮兵面前,也不嫌地上泥泞,就这么蹲了下来,与那哭得满脸涕泪的男人平视。
他没问番号,没问来历,只是用一种唠家常的语气,轻声问:“老弟,想不想活?”
炮兵哭声一滞,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张作霖,像是要确认眼前这个人是不是幻觉。
他拼命点头,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幅度大到仿佛要把脑袋甩掉。
“想活就行。”张作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声若洪钟,中气十足,确保周围每一个人,包括对岸可能存在的耳朵,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给老子记上!此人,乃首个归降我奉军的直系兄弟,论功,当为首功!特授,河南上蔡县,上等良田一百亩!即刻编入我‘醒馍军’后勤营,不用再上阵杀人,军衔暂授上士!”
话音刚落,旁边的王以哲当场就铺开一张盖着鲜红大印的授田令,用他那练过京剧的嗓子高声宣读。
周围围观的民夫和百姓们当场就炸了锅。
“我的亲娘嘞!真给地啊?一百亩?还他娘的是上蔡的!”
“看见没?那红印,硬邦邦的!比我老婆的脾气都硬!这玩意儿做不了假!”
“醒馍军?这名儿绝了,敢情是让弟兄们吃饱了,脑子也清醒清醒?”
人群的骚动中,一名穿着西装、戴着圆框眼镜的日本观察员,正冷静地举着一台徕卡相机,飞快地按动快门。
他对身边的副官用日语低声道:“记录下来,全部记录下来。这不是简单的招降,这是在用土地重构战争法则和社会契约。张作霖给出的不是地,是希望,是那些在绝望中挣扎的灵魂唯一的上岸机会。”
他的镜头特意推近,定格在那哑炮手颤抖着接过田契,泪水滴落在“上蔡县”三个字上瞬间洇开的画面。
他在笔记本上飞速写下一行字:“个体心理防线崩溃的转折点——眼泪与土地的化学反应。”
消息像插了翅膀,飞过黄河,传回直系大营。
“啪!”吴佩孚将心爱的宜兴紫砂茶碗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怒不可遏,须发皆张:“混账!无耻!区区一纸田契,就想买走我堂堂中华军人的气节?!他张作霖把我们当成什么了?一群见钱眼开的叫花子吗?!”
可他再怎么愤怒,也挡不住军心这玩意儿,它就像沙子,一旦有了缝隙,就再也攥不紧了。
当晚,一名直系连长把手下的心腹弟兄们悄悄聚在一段塌方的工事后面,压低了声音:“弟兄们,咱们在这儿给大帅卖命,子弹贴着头皮飞,可家里人呢?我刚收到信,俺村里已经开始啃树皮了。对岸的奉军……说降过去就给地……”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感觉喉头一紧,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股酸水直冲上来。
“呕……”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手里的汉阳造“哐当”一声砸在泥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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