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的余烬早已冷却。铁锅里浸泡了一下午加晚上的铜钱,在盐和明矾的共同作用下,表面那层顽固的锈蚀包浆软化了许多,呈现出斑驳陆离的红绿锈色。
陈建国和邱敏慧拖着疲惫的身体推开院门时,看到的正是儿子陈云借着东屋窗户透出的昏黄灯光,蹲在墙根的铁锅旁,专注地拨弄着里面的铜钱。
“爸、妈,回来了?”陈云抬起头,暖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沉静的侧脸。看到父母灰头土脸、眉眼间尽是劳碌后的倦怠,还有那比实际年龄显得苍老许多的肤色和鬓角隐约的灰白,他的心像被钝刀子剜了一下。长期营养不良和沉重的生存压力,在他们身上刻下了无法忽视的痕迹。
他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走进昏暗的正屋,从粗陶罐里倒了两碗凉白开。又从今天买回的东西里,小心翼翼地从装着白砂糖的纸袋里舀出两大勺晶莹的糖粒,分别搅进两碗水里。糖水在灯光下泛着微弱的甜润光泽——在这个年代,糖是珍贵的能量补充。
“爸,妈,先喝点糖水,歇歇脚,润润喉咙。”陈云端着碗走到坐在条凳上喘息的父母面前,声音放得很轻。
陈建国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眼前似乎一夜之间成熟稳重了许多的儿子,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丝安慰的笑容。邱敏慧接过碗,冰凉的碗壁驱散了些许夏夜的闷热,那甜滋滋的滋味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也缓解了心头的苦涩。
“小云,这些……铜疙瘩?”陈建国指了指墙角那堆铁锅。
陈云坐在他们旁边的小板凳上,身体微微前倾,眼神亮得惊人:“爸、妈,上午我和小丽去卖鱼,卖了一共三百二十六块五!咱家的米买足了,还买了肉和您要的烟丝。” 他顿了顿,指着院角那堆还在铁锅里泡着的铜钱,“我还用这卖鱼的钱,买了这六十二斤铜钱!都是古时候的老钱,我懂点门道,捡了个漏!等我分拣好了,拿去省城珠江市,一定能赚大钱回来!”
“三……三百多?!” 邱敏慧刚喝进嘴的糖水差点呛出来,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小云,你网了多少鱼?能有这么多?” 她深知江鱼捕捞的艰辛与不稳定。
“差不多两百斤吧。” 陈云语气平静。
“两百斤?!” 邱敏慧这下彻底震惊了,“老天爷!你妈我网了十几年鱼,一天能捞个三五十斤都算撞大运!你怎么……” 她看着儿子,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
陈云笑了笑,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笃定:“妈,网鱼不是闭着眼睛撒网就行的。水深的地方鱼儿才多,水流太急或太浅的湾口鱼儿就不爱待。放网得会挑地方、看水情、懂潮汐,就像种庄稼要讲究天时地利。这里面,有学问的。”
邱敏慧愣愣地看着儿子条理清晰、有理有据的分析,又想起他今天卖鱼的魄力和指挥若定的样子,心中那份因为儿子重伤而生出的不安感一点点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心安和骄傲。她长长叹了口气,带着几分苦涩的自嘲和巨大的欣慰:“儿子啊……妈是真看出来了,你不一样了!说话做事一套一套的,像个大人了!像个能当家的男人了!想想你以前啊,只知道抱着书本死读……” 她说着,眼眶又有些发红,但这次是欣慰的泪水。
她看向那些铜钱,不解中带着好奇:“可你这弄回来这么一大堆废……铜钱,真的能换钱?还能卖到省城去?珠江市?你从小到大都没出过咱们东河市,知道怎么去吗?那地方大得很,可别迷路了!”
陈云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显得胸有成竹:“妈,您就把心放肚子里。鼻子底下就是路,到了地方,咱不懂就问,警卫员叔叔、人民警察都是热心人!放心!”
正说话间,厨房传来妹妹陈丽娜清脆的喊声:“开饭喽!”
话音刚落,小丫头端着一个豁了边的大陶盆,吃力地从厨房出来。盆里满满当当是中午做剩下的红烧肉块!浓郁的肉香裹挟着酱香和油脂的芬芳,瞬间弥漫了整个低矮的堂屋,刺激着所有人的唾液腺。
陈建国看着那盆久违的硬菜,眼神亮了亮。他默默起身走进卧室,窸窸窣窣摸索了一阵,竟然拿出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沾着些许陈年窖泥的青灰色粗陶瓶!又从角落找出两个小小的土陶酒杯。
在饭桌前坐定,陈建国小心翼翼用牙齿咬开瓶口厚厚的蜡封,拔掉软木塞。一股极其复杂醇厚的奇异酒香,如同沉睡多年的精灵,猛地钻了出来!这香味醇和馥郁,带着窖藏多年的深沉韵味,夹杂着陈云从未闻过的、难以言喻的谷物芬芳和某种奇特的清冽感,瞬间盖过了肉香!
陈建国神情郑重,将两个土陶杯斟满。杯中的液体呈现出一种极其纯净、近乎透明的琥珀色!灯光下,酒液圆润饱满,粘稠如蜜,微微晃动便泛起油润的光泽,在杯壁上留下清晰的“挂杯”痕迹。
他把其中一杯推到儿子陈云面前。陈建国端起自己那杯,粗糙的手指摩擦着杯壁,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平日里少有的肃然:“阿勇(陈云小名),爹没本事,大字不识一箩筐。原想着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得供你念书,让你走出这穷窝窝!可这年头……河边的沙地,一下大雨就被冲成白地!爹没手艺,只能去码头上卖把子力气,累得像牲口,也挣不了几个铜板……” 他喉结滚动,端起酒杯与陈云的杯子轻轻一碰,“来,陪爹喝一杯!” 说罢,仰头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微眯的眼中闪过一丝痛快,更有对儿子的愧疚与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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