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何婆子千恩万谢地退下后,院子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只余下春燕低低的抽噎声和风吹过海棠叶片的沙沙声。
我正待安抚春燕几句,却见院门口人影一闪,平儿款款地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藕荷色绫袄,青缎掐牙背心,底下是月白绫子裙,虽是一脸温和,眉宇间却带着几分藏不住的疲惫与匆忙。
她目光在院内一扫,见气氛有些异样,便含笑问道:“这是怎么了?大老远就听见闹嚷嚷的,我才打发小丫头子来说了那话,可是这里又生了什么事端?”
我与麝月交换了一个眼神,忙上前笑道:“快别提了,一点子小口角,已经平息了。劳动你亲自跑一趟,倒叫我们过意不去。”
平儿是何等聪慧通透之人,见我们不愿多提,便也不深究,只微微叹了口气,那笑容里便带了些许无奈的意味.
她顺着我的话头道:“罢了,得饶人处且饶人。能省一事是一事吧。你们是不知道,这几日府里没了正经主子坐镇,各处大小人儿,竟像是没了紧箍咒的孙猴子,都作起反来了!我这里是一处未平,一处又起,竟不知该先管哪一头才是,真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
我听了,心中暗暗吃惊。原以为只是我们怡红院近来事多,不得安宁,却不想竟是普遍如此。
我不禁蹙眉道:“我只当是我们这里人心浮动,不太平,原来别处竟也这般不太平么?”
平儿嘴角扯出一抹苦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低声道:“这算什么?方才我正和东府珍大奶奶对牌、算账目呢,光是这三四日的功夫,各处报上来的,林林总总,大小事情竟有八九件之多!你们这里今日这桩,还算是极小极微,排不上号儿的。还有那等又可气又可笑的大事,说出来,只怕你们都未必肯信。”
我见她形容憔悴,知她这几日定然辛苦万分,便关切地问道:“究竟是些什么样的大事,竟让你也这般忙乱?”
平儿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像是觉得荒唐,又像是疲惫已极:“唉,都是些世人万万想不到的古怪事儿。说来话长,也好笑,也好气。等过几日闲了,我再细细告诉你。如今千头万绪,连个线头都还没理清呢,况且这会儿实在不得闲空细说。”
她话音还未落,就见李纨房里的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来,站在院门口急切地道:“平姐姐!原来你在这里!可叫我们好找!我们奶奶请你过去说话呢,等了好一会儿了,快去吧!”
平儿闻声,忙转身应道:“来了来了!这就去!” 她朝我和麝月无奈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身不由己的匆忙,便快步跟着那小丫头去了。
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麝月不由叹道:“自打二奶奶身上不好,不能理事,平姐姐倒成了个香饽饽了,东头请,西头叫,大家都抢着要,只怕她一个人劈成八瓣儿也不够使的。”
我默默点头,心下却是一片冰凉。
平儿再能干,终究只是个通房大丫头,名不正言不顺,压不住那些积年的老仆和各有靠山的管事。
主子们一去,这府里积压已久的沉疴旧弊,便如同脓疮般纷纷溃烂发作了。
八九件事故……这才几日功夫?真真是大厦将倾,朽木自内而腐了。
这时,宝玉从里间踱步出来,他显然也听见了外面的对话,眉头微锁,但很快又舒展下来,对兀自站在一旁抹眼泪的春燕招了招手。
他温和地说道:“春燕,别哭了。今日这事,虽是你妈的不是,到底你也顶撞了。你跟着你妈,现在就去宝姑娘房里走一趟,找到莺儿,好歹给她赔个不是,说几句软和话儿。她毕竟是客边的人,咱们不可白得罪了她。”
春燕是个懂事的,虽委屈,还是点了点头,低声道:“是,二爷,我这就去。”
宝玉又像是想起什么,隔着窗子扬声嘱咐道:“记住,只在背地里给莺儿说便罢了,万不可当着宝姑娘的面提起。仔细反倒让莺儿因为你们闹的这事,受了宝姑娘的教导,那便是我们的罪过了。”
那何婆子此时已是惊弓之鸟,巴不得有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连忙在窗外连声答应:“二爷放心,我们晓得了,断不敢在宝姑娘跟前多嘴。”
娘儿两个这才一前一后,出了怡红院,往蘅芜苑方向去了。
我站在廊下,望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
春日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平儿那番话,像一块巨石压在我心头。八九件事故……这还只是刚开始啊。
且说春燕跟着她娘,一路无言。
走了一程,那何婆子惊魂稍定,又见左右无人,便想摆出母亲的款儿,数落春燕几句。
春燕却先开了口,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却也有了几分硬气:“妈,我素日里劝你老人家多少回?凡事忍耐些,守些规矩,偏你不信。何苦定要闹到这般没趣没脸的地步,才肯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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