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真是软了,软得柳絮儿都飘起来,一团一团,像是谁撕碎了的云。我站在山坡下头,手里捧着宝玉刚掷在地上的美人风筝——那美人描画得真精细,眉眼含情,衣带当风,可惜翅膀软塌塌的,怎么也不肯往天上去。
山坡上已经飞起好几只风筝了。探春的软翅子大凤凰最高,金灿灿的尾巴在风里铺开老长;宝琴的大红蝙蝠像个活物,一窜一窜的;宝钗的七雁筝最是齐整,七只大雁排成个人字,稳稳当当往云里钻。
独独宝玉的美人,放了半天,只起房高,便摇摇晃晃落下来。急得宝玉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丫头们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脸通红。
“定是她们不会放!”宝玉夺过风筝,亲自扯线。可那美人像是故意作对似的,刚起来些,打个旋儿又栽下来。如此三番,宝玉恼了,把风筝往地上一掷:“若不是个美人,我一顿脚跺个稀烂!”
黛玉正倚在紫鹃身上看天,闻言转过头来,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那是顶线不好,拿出去另打了顶线就好了。”她说话轻声细语的,却让宝玉立刻收了怒气。
“你说的是。”宝玉忙叫人拿去重打顶线,自己又另取了个螃蟹风筝来放。这回倒是飞起来了,虽不如凤凰高,不如大雁稳,到底是在天上了。
我蹲下身,仔细拾起那美人风筝。纸面有些皱了,美人的脸颊擦破一小块,像滴眼泪。用手轻轻抚平了,忽听上头紫鹃笑道:“我们姑娘也放一个吧!”
抬头看,黛玉已接过籰子。风正好紧了,她用手帕垫着手,顿了一顿,随着风筝的势将籰子一松——只听“豁剌剌”一阵响,那线轴飞快转动,转眼间线就放尽了。
是一只燕子风筝,灰扑扑的,不如别的鲜艳。可飞得真高,高得快要看不见了。
黛玉让众人放,众人都笑:“各人都有,你先请罢。”
“这一放虽有趣,”黛玉望着天,轻声道,“只是不忍。”
李纨在一旁劝:“放风筝图的是这一乐,所以又说放晦气。你更该多放些,把你这病根儿都带了去就好了。”
紫鹃脆生生笑道:“我们姑娘越发小器了。那一年不放几个子,今日忽然又心疼了。”说着向雪雁手中接过一把西洋小银剪子,“姑娘不放,等我放。”
那剪子真小巧,银光闪闪的。紫鹃走到线轴前,齐根下“咯噔”一铰——寸丝不留。
线断了。燕子风筝猛地一颤,随即飘飘飖飖往后退去。初时还见个形状,渐渐只有鸡蛋大小,再一展眼,成了个黑点,最后融进云里,再也寻不见了。
众人都仰面望着,这个说“有趣”,那个道“可惜”。宝玉忽然说:“不知落在哪里去了。若落在有人烟处,被小孩子得了还好;若落在荒郊野外无人烟处,我替他寂寞。”
他说着,竟也拿起剪子,把自己那只螃蟹风筝的线铰断了。风筝晃晃悠悠追着燕子去了,一前一后,像两个结伴远行的旅人。
我看着手里修补好的美人风筝,不知该不该递还给他。正犹豫间,宝玉已经看见,笑道:“这个也放了吧,叫她们三个作伴儿。”
“二爷,”我忍不住道,“这美人修好了,能飞的。”
“能飞又如何?”宝玉望着天,眼神空空的,“飞得再高,线总在手里攥着。不如放了,爱飞哪儿飞哪儿。”
他接过风筝,却不急着放,用手指轻轻描摹美人的眉眼:“你瞧她,多像个人。”顿了顿,“可纸做的终究是纸做的,飞得再高,一场雨就毁了。”
这话说得蹊跷,我听得心里一紧。那边探春收了风筝过来,听见这话,嗔道:“二哥哥又说疯话了。好好的放风筝,偏要扯这些。”
宝玉笑笑,不再言语,专心放那美人。这回顶线打好了,飞得又高又稳。美人五彩的衣裙在风里飘着,真像要飞升而去似的。
放了一会儿,宝玉忽然把线轴塞给我:“袭人,你放放。”
我一怔:“我不会...…”
“有什么不会?”他执意要我接,“你试试。”
我只好接过。线绷得紧紧的,传来风筝在天上挣扎的力道。那力道通过丝线传到手上,麻酥酥的,像是风筝的心跳。我仰头看,美人已经成了个小点,只有衣裙的颜色还依稀可辨。
“松些线。”宝玉在旁指点,“让它再飞高些。”
我依言松线。风筝猛地往上一窜,线轴飞快转动,刮得手心发烫。忽然想起小时候,也在家乡放过风筝。那时爹还在,给我糊了个最简单的燕子,飞不高,可我很开心。
“想起什么了?”宝玉问。
我忙摇头:“没什么。”手一紧,把线收了收。
这时丫鬟们又拿了许多“送饭的”来——那是些小风筝,系在线中间,顺着主线往上送。有蝴蝶,有灯笼,有各种花样。送到半空,主风筝一抖,它们便散开来,像天女散花。
众人看得拍手笑。宝钗道:“这个倒别致。”命人也去取了些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