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如果不走这条路，他还有什么选择？继续这样下去，下一次，他或许真的会死，死得毫无价值，像一粒尘埃。而他的死，或许还会成为攻讦公主的借口——看啊，那个被公主维护过的小太监，果然不是好东西，落得如此下场，公主殿下识人不明啊！他烂命一条，死不足惜，可他绝不能……绝不能再让那双清澈的、带着泪光的杏眼，因为自己而蒙上阴影，甚至受到实质的伤害。他必须隔断公主可能伸来的、会害了她自己的手，而最好的隔断，就是让自己变得“有用”，变得有“根基”，让那些想通过伤害他来打击公主的人有所顾忌，或者，至少他能有能力提前察觉并挡下一些明枪暗箭。
（我已经……没有选择了。卑微躲藏是错，挣扎辩白是错，接受赏赐是错……既然横竖都是错，都是死路，何不选一条……或许能让她稍微安全一点的路？就算那是万丈深渊，就算从此永堕黑暗……至少，或许能成为一块垫在她脚下的石头，让她能走得稳一些，离那些脏污远一些？）
身体的疼痛时刻提醒着他的脆弱和无力。没有权势，没有依靠，在这吃人的深宫之中，他就是可以随意被人碾死的蝼蚁。连自保都做不到，谈何守护？所谓气节，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过是加速死亡的诅咒。他需要力量，哪怕是来自魔鬼的力量。
孙公公极有耐心地等待着，如同经验最丰富的猎手，看着猎物在陷阱中挣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和希望。他深知，对于沈玠这种身处绝境、身心俱疲又心有无法割舍的挂碍的年轻人来说，什么样的诱惑最能打动他，什么样的恐惧最能摧毁他最后的防线。他不需要沈玠立刻忠心耿耿，他只需要沈玠走投无路，别无选择。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空气中弥漫着霉味、药味和一种无声的较量。沈玠的内心在进行着最后的天人交战，良知、尊严、对过去的怀念与对现实的恐惧、对公主的担忧、对力量的渴望激烈搏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痛苦，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撞击着绝望的牢笼。
良久，久到孙公公几乎以为他还要再犹豫时，沈玠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他的脸上早已没有了之前的惊惧、茫然和挣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水般的沉寂，一种令人心悸的、万念俱灰后的冰绝。眼中最后那点微弱的、属于少年人的光亮和温度，彻底寂灭，湮灭在无边的、冰冷的黑暗里。那双眼眸，变得深不见底，如同两口枯井，再也映不出丝毫波澜。
他看着孙公公，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焚烧掉过去一切的决绝：
“求公公……给条路。”
孙公公脸上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满意&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功成名就的得意和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他知道，他成功了，为王公公网罗到了一个有用的、且极易掌控的工具。他知道，从这一刻起，眼前这个少年，将彻底为王公公所用。
“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孙公公点了点头，语气轻松了些许，“你且好生养着，伤好了，自会有人来找你。以后，就是自己人了。”他抛下这句承诺，也是枷锁。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毫不留恋地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门，身影迅速融入外面的昏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门被重新轻轻关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将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也隔绝在外，小屋重又陷入完全的黑暗，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黑暗。沈玠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趴在冰冷的板床上。身后伤处的钝痛依旧清晰，胃里那块芙蓉糕带来的甜腻与恶心感似乎还未散尽。
但他仿佛已经感觉不到了。身体的一切感知都变得麻木而遥远。
他只是静静地趴着，睁着眼睛，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浓稠的黑暗。那黑暗不仅来自小屋，更来自他的内心，从他的心脏最深处弥漫开来，吞噬了一切。
（路……给了。一条通往更深地狱的路……一条出卖灵魂、永世不得超生的路……可是殿下，若奴婢这副污秽之躯，这副肮脏心肠，这点微末的利用价值，若能成为您的一道盾牌，挡去些许风刀霜剑……若奴婢的堕落，能换来您一丝半点的安稳顺遂……那便值得了。从此以后，所有的罪孽，所有的肮脏，都由奴婢来背负。您……一定要永远干干净净，活在阳光之下。）
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片干涩的刺痛。连这刺痛，也很快被内心的冰冷所覆盖。
从这一刻起，活下来的，将是一个选择主动踏入黑暗、并将自己异化以适应这黑暗、利用这黑暗去挣扎求存，甚至……去守护那遥远天边唯一一丝微光的——怪物。他将在泥沼中打滚，与恶鬼为伍，学习他们的规则，运用他们的手段，将自己也变得面目全非，只为了一个或许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目的。
永宁殿的天空依旧阴沉，风暴似乎在无声地积蓄。而风暴的中心，那颗曾经纯净却被迫彻底蒙尘、主动染黑的心，已然做出了残酷的抉择，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只能不断向下沉沦的歧路。未来的每一步，都将踩在荆棘和自己的良心上，鲜血淋漓，但他已决意不再回头。
小屋重归死寂，只有少年逐渐变得冰冷平稳的呼吸声，预示着一场蜕变的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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