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沉沉地笼罩着镇北王府,将白日里的巍峨气象尽数吞没,只留下轮廓模糊的深影,如同蛰伏的巨兽。百草园内,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厮杀与对峙已然平息,空气里却依旧弥漫着无形无质、却又沉重得能压弯脊梁的紧绷。触目所及,皆是一片狼藉,仿佛被一场微型的风暴无情地洗礼过。碎裂的陶制药罐、被践踏得与泥泞混杂在一起的珍稀草药、以及地面上那些深褐色的、如同绝望泪痕般蜿蜒的药汁……这一切,都在灯笼摇曳不定、昏黄惨淡的光线下,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的疯狂与失控。夜风呜咽着穿梭而过,卷起地上破碎的草药残叶和尘土,带着一股混合了浓烈草药苦涩与若有若无、却始终萦绕不散的血腥气的怪异味道,钻进每个人的鼻腔,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仿佛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与艰难。
凤九歌半跪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初冬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衣裙,丝丝缕缕地渗入肌肤,她却浑然不觉。素雅的衣裙下摆早已被泥泞和溅落的深色药汁玷污,留下大片污渍,如同她此刻心境般斑驳杂乱。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被她和萧无痕一左一右扶着的、彻底失去意识的男子身上——谢云舟。
他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仅用一根朴素玉簪束起的墨发,此刻散乱不堪,几缕沾染了汗水和尘土的发丝黏连在他失了血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更显得他脆弱不堪,仿佛一尊精美却即将碎裂的白瓷人偶。那双平日里清冷如寒星、或带着些许戏谑无奈的眸子紧紧闭着,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道不安的、微微颤动的阴影。而嘴角那一抹未干涸的殷红血迹,则如同无瑕雪地里骤然绽放的、带着剧毒花蕊的曼陀罗,红得刺目,红得惊心,狠狠地灼烫着凤九歌的视线。
然而,比这虚弱姿态更让她心绪难平、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心脏的,是方才那双彻底被暴戾与纯粹毁灭欲所主宰的血色眼眸——属于“暗夜”的眼睛。那几乎不似人类的、翻涌着无尽黑暗与杀意的疯狂,与她所认识的、那个会因她不肯乖乖喝药而毒舌嘲讽,却又会默默为她调配好所有调理药膳;那个看似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却在她毒发痛苦、生死一线时,指尖稳如磐石地施针,将她从鬼门关拉回的谢云舟,形成了极其恐怖而割裂的、令人无法接受的对比。
这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一个灵魂深处,怎会栖息着如此截然不同、宛若光与影两个极端的存在?这个疑问,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寒意与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她下意识地收紧了扶着他的手,指尖透过单薄的衣料,能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异于常人的冰冷温度,这让她心中的不安如同野草般疯长。
萧无痕站在她的对面,玄色的衣袍几乎与这浓稠的夜色融为一体,仿佛他本就是黑暗的一部分。他的一只手依旧稳稳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扣在谢云舟的腕脉上,指尖感受着那皮肤下紊乱如同狂风中断线风筝、微弱却激烈冲撞的脉搏跳动。那张冰冷的玄铁面具完美地遮掩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双露在外面的、深邃如同古井寒潭的眼眸,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反射着锐利如盯上猎物的苍鹰般的光芒,里面翻涌着未散的冷冽杀意、深沉的、几乎能穿透皮囊的审视,以及一丝极难察觉的、因重伤未愈和方才激烈缠斗而引发的、被强行压下的疲惫。他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如同极北冰原上永不融化的冻土,寒冷而坚硬,将周围本就低迷压抑的空气都冻结了几分,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就在这片死寂的、弥漫着后怕、猜疑与巨大不安的凝重氛围,几乎要凝结成实质的坚冰时,被两人扶持着的、仿佛毫无生气的身体,忽然极其轻微地、痉挛般地颤动了一下。
这一下颤动虽微,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涟漪。萧无痕扣着谢云舟腕脉的手指瞬间收紧,力道之大,带着不容错辨的警惕,几乎要捏碎那纤细的腕骨。他周身刚刚因战斗结束而略有缓和的气息骤然再次绷紧,如同拉满的、随时准备离弦杀人的弓弦,带着全神贯注的、近乎本能的戒备,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随时准备应对下一波可能更加致命的攻击。凤九歌扶着他的手也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力道,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心更是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既殷切期盼着是那个熟悉的、嘴硬心软的谢云舟醒来,又无法抑制地、深深地恐惧着,那疯狂的、六亲不认的“暗夜”会去而复返,再次将这用巨大代价换来的、短暂而脆弱的平静,撕得粉碎。
在两人紧绷得如同即将崩断的弓弦般的注视下,谢云舟浓密卷翘的睫毛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濒死的蝶翼在做最后无力的挣扎,仿佛他的意识正与某种无形而强大、来自深渊的力量在泥泞中进行着殊死的搏斗与拉扯。几息之后,在那令人窒息的漫长等待中,他那双紧闭的眼眸,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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