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是,大小姐勤勉务实,小人佩服!账目早已备齐,分类清楚,请大小姐先至厅内用些粗茶,稍事歇息,缓一缓路途劳顿,小人这便去将账册全部取来。”李富贵连连躬身,态度殷勤得近乎卑微,侧身引路时,姿态放得极低。
庄子的厅堂还算宽敞,却布置得颇为怪异,紫檀木打造的昂贵桌椅竟搭配着大红色、绣着俗气牡丹的桌帷,与窗外质朴的田园风光、庄户们简朴的衣着形成了鲜明而刺眼的对比,显得不伦不类。凤九歌并未依言落座,而是径直走到那扇蒙尘的雕花木窗边,伸出素白的手,“吱呀”一声,用力推开了紧闭的窗户。霎时间,窗外景象映入眼帘——大片本该是良田的土地,此刻却显得略显荒芜,杂草丛生,田埂歪斜,与远处依稀可见的、属于别家庄子的整齐田垄、茂盛庄稼形成了惨烈的对比。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心底对庄子的状况已有了初步的、不容乐观的判断。
很快,李富贵便指挥着两个小厮,捧着一大摞厚厚的、封面颜色不一的账本回来了,重重地放在那张铺着红缎的桌面上,溅起些许细微的尘埃。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谦卑到骨子里的笑容,语气带着刻意的讨好与诉苦:“大小姐,您请看,这便是庄子上近三年来所有的收支往来账目了,一笔一笔,时间、项目、金额,小人都敢拍着胸脯担保,记得是清清楚楚,绝无任何错漏隐瞒。只是……唉,”他话锋一转,重重叹了口气,脸上堆起愁容,“咱们这庄子也不知是冲撞了哪路神仙,地力是出了名的稀薄贫瘠,近年来年景又一直不好,不是旱就是涝,加之底下这些佃户大多惫懒耍滑,不肯用心出力,故而庄上收益实在是微薄得可怜,年年都是入不敷出,亏损严重,实在是难以为继啊……小人也是心力交瘁,寝食难安……”他絮絮叨叨地诉着苦,试图先入为主地博取同情,为后续可能的问题打下铺垫。
凤九歌完全没有理会他那套唱念做打的表演,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她直接伸出纤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指,取过最上面一本墨迹较新的账册,动作优雅地随手翻开。李富贵垂手恭立在一旁,脸上笑容不变,心底却是不以为然,甚至隐隐带着几分嗤笑,只觉这大小姐不过是装腔作势,摆摆架子,哪能真看得懂这些弯弯绕绕、繁杂无比的账目?恐怕连基本的记账规则都未必清楚。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凤九歌翻阅账目的速度极快,几乎是一目十行,那双清澈如秋水、明亮如寒星的杏眼,此刻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器,冷静而迅速地扫过一行行或工整或潦草的墨迹,一项项或明晰或含糊的目录。她并非漫无目的地盲目浏览,而是直接依据脑海中系统提示的那几个关键矛盾点,进行着精准而高效的针对性核查。她的指尖偶尔会在某个数字或条目上微微停顿,眼神专注,仿佛能透过纸张,看穿背后隐藏的所有真相。
室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只剩下纸张被快速翻动的、沙沙的轻响,如同春蚕啃食桑叶,听得李富贵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不过短短一盏茶凉透的功夫,凤九歌“啪”的一声,干脆利落地合上了手中那本账册,声音不大,在这寂静的厅堂里却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惊堂木敲下,让李富贵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漏跳了一拍。
“李管事,”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他那开始有些冒汗的胖脸上,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却仿佛带着千钧重压,无形地笼罩下来,“这账目上白纸黑字记载着,去岁庄上共计采购上等耕牛五头,每头作价二十五两白银,五头总计一百二十五两。可据我所知,去年京郊几个大型牛市,即便是最上等的健壮耕牛,均价也绝不会超过十八两一头。你这每头凭空高出七两银子的差价,究竟作何解释?”
李富贵脸上的笑容瞬间彻底凝固,像是被冻住的猪油,眼底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明显的慌乱。他喉结滚动,强自镇定,支支吾吾地辩解道:“大、大小姐明鉴……您……您有所不知,这……这采购的耕牛,那可都是小人亲自精挑细选、百里挑一的极品中的极品!体格那是格外的高大雄壮,蹄子坚实,毛发油亮,干起活来一个能顶俩!这价格嘛……自然……自然要比寻常货色贵上一些,也是情理之中……而且,而且这二十五两的价钱里,它还包含了从牛市到庄子的长途运输、沿途草料饮水、专人照料等等一应杂项费用……这些,这些都是要花钱的啊……”
“哦?是么?仅仅是因为牛更健壮,以及包含了杂费?”凤九歌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冰凉弧度,那眼神却骤然变得锐利如刚刚出鞘、泛着寒光的冰刃,仿佛能穿透他所有精心编织的、虚伪的掩饰,直抵内心最龌龊的角落,“那为何,就在这本账册,紧随这采购耕牛的条目之后,不过隔了几行,又清清楚楚地单独列有一笔名曰‘牲畜转运杂费’的支出,金额赫然是十五两整?李管事,请你告诉我,这前后不过数行、明目张胆的重复计算,你又当作何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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