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风调雨顺,爷爷的土地年年获得好收成。他坚信一粒种子能长成一棵庄稼,也坚信儿子能当上县太爷。儿子是一颗苞米种,大营子是苞米地,县太爷是一棵籽粒饱满的苞米。世上任何事情,都和春种秋收没有任何不同。
爷爷和奶奶守口如瓶:“千万不能让边外人知道儿子要当县太爷。”
不管他们怎样低调做人,边外人仍看得出来,里城家两口子变了。过去,爷爷奶奶见到边外人,都主动打招呼。现在,他们见到边外人也打招呼,口气大不一样,声音又高又直。大草甸子一马平川,边外人不管穷富,习惯平等。谁成了大财主没人眼红嫉妒,谁穷的要饭没人笑话,只有同情和帮扶。
现在,里城两口子像起了空,一脚踩在屋檐上,另一脚踩在他们脑瓜门说话。
里城人说话口音难听,把直溜溜的东西故意折弯,如同往咸菜里面放盐。
“老酒糟”和爷爷走对面,爷爷居高临下:“你上啊儿干嗨儿(上哪儿干什么)?”放在以往,“老酒糟”会夸张地学爷爷说话。现在,他像被扇了一耳刮子呛了满嘴咸盐面子,仍笑着对爷爷说:“里城兄弟,你说话像吹小喇叭似的。”爷爷得意地说:“小喇叭换叫叫了,让季霖庭弄截哑巴苇子再做一个。”
“老酒糟”要是不舒服,全屯人都得跟着不自在。过去,边外人见到里城人,亲热的有说不完的话。他们现在见到里城人,不是躲进墙后再是缩回屋子。
爷爷奶奶也纳闷:“这些鳖羔子边外人,成了南海底洞里面河蟹。”
当他们知道自己因为儿子而高人一等,感到很受用,那就别瞒着了。谁再故意躲着他们,他们从草垛后把谁拉出来喊出屋子,让谁抹不开脸。他们和边外人说话,三句话不离儿子,故意往县太爷话题上面引。边外人三句话不到,也得顺他们的话奉承他们儿子。等边外人把儿子大大地恭维一番,爷爷奶奶才心满意足地离开。时间一长,边外人烦透了,爷爷奶奶也感到没滋没味儿。他们要是避开儿子不谈,边外人不习惯他们也不习惯,别别扭扭。不夸儿子,爷爷就显富。
他远到大林家店近到老鱼坑,甚至到街门口粪堆撒泡尿,都赶着三套马大马车跑一圈。什么事没有,他也赶着大马车在屯里跑个来回,能抄近路必须绕远,能绕远绝不抄近路。他要用“得得”的马蹄声、“叮叮当当”的铃铛声,还有“啪”“啪”的响鞭和洋洋洒洒、冒热汽的马粪蛋儿,向边外人显示与他们的不同。
大草甸子羊草可以一般齐,人绝不会一般高。妈了个巴子。里程人的儿子能当上县太爷,“老酒糟”和边外人半点不存疑,都向季霖庭打探消息。
季霖庭对县太爷的解释是:“县官骑马鞠躬立,打迭蛋酒敬冰汤。”边外人似懂非懂,也知道,这是黎民百姓对县太爷的恭敬。背着里城人,他们又当成笑话讲:“县太爷上任惊天动地,县太爷在任花天酒地;县太爷办案昏天黑地,县太爷卸任谢天谢地。哈哈哈哈王八犊子笑死个人了!”
那一年麦子大丰收,家家户户晒麦子,左金堂把麦子晒在街上。爷爷赶大马车兜风回来,在左金堂家街上一个急刹车。他板着脸说:“街上是晒麦子地场吗?收到院子里去。”左金堂满心不高兴,忍气吞声把麦子收回去。
爷爷放出风来,说:“屯中街道不直溜,邢六子家得往回缩三尺。”边外人不高兴了:“咱们世世代代都这么住着,碍着谁了?”爷爷大声说:“将来县太爷骑马回来坐轿子回来,不绕弯费事吗?”边外人马上不敢吱声。
爷爷奶奶说话口气越来越大,嘲笑土匪胡子只会打家劫舍钻窟窿,穿露腚裤子扛着烧火棍,遇见官家的马队藏的和耗子进洞似的。胡子穿的花衣裳,都是从老娘们身上扒下来的。胡子为什么不敢来我们屯?沾了谁的光,还用说吗?
爷爷对老天爷也看不惯。在边外大草甸子,他什么都摆弄过,还有老天爷没摆弄。老天爷没招他惹他,要风给风要雨给雨,爷爷仍对着头顶骂骂咧咧。
一连下了一个月雨,爷爷站在街门口,对着灰蒙蒙的天空骂杂。边外人不知道里城人在老家骂过天,以为谁招惹了他。再一听他骂的不是凡人,是老天爷。
里城人越骂声越大,脱光了膀子骂,一边泼大粪一边骂,怎么磕碜、撒村怎么骂:“老天爷!你爹死了还是你妈死了?你没完没了地哭丧,还没发送完吗?我操你一千八百辈祖宗!老天爷老天爷!你听见了吗?你他妈拉个巴子……”
边外人窝老火了,里城人确实是个王八犊子,谁都敢骂。每年这个季节都下雨,有的年头一连下两个月雨,谁敢骂老天爷一句?谁能把老天爷骂住?
边外人没想到的是,里城人真的把老天爷骂老实了,雨小了停了!边外人全出来,到外面看天。只见浓稠的云彩起块,四裂八瓣开了缝。太阳像被里城人抓住的小偷,耷拉着脑袋从云彩后面露出脸。家家户户的公鸡,飞到墙头上引颈长鸣。转眼工夫晴空万里,大草甸子成了蒸笼,地面冒出腾腾蒸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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