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十一月初。
金人来了吗?不知道。
金人不来了吗?也不知道。
用当下的话说,就是“如来”。
但侯世禄和满桂来了,却是实实在在的。乾清宫的暖阁里,朱由检看着风尘仆仆赶来的两位总兵,心情复杂。
满桂还好,虽显疲惫,但军容还算齐整。而宣府总兵侯世禄的模样,就让朱由检的心直接沉到了谷底。
这位总兵大人身上的铠甲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战袍边缘磨损得厉害,甚至能看到内衬的麻布,脸上除了长途跋涉的疲惫,更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窘迫和惶然,活脱脱一副刚被洗劫过、又一路逃难而来的模样。
这是来勤王的还是来要饭的?朱由检盯着他看了好久,面色越来越难看。
看着皇帝那脸色,侯世禄的头埋得更低了,声音干涩发苦,带着点自嘲的哭腔:“陛下…若非前番陛下恩典,拨下劳军银粮…末将…末将和麾下儿郎,恐…恐已饿毙于道旁了…”
朱由检也是无奈了,那句“给你的钱呢?粮呢?”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还用问吗?肯定是层层拖欠,雁过拔毛,到他手里还能剩几个子儿?他心中默算着内库那点可怜的家底——大约还剩下三百万两。
“爱卿的难处…朕知道。”朱由检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他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朝廷的境况,你也清楚。…朕再给你二十万两以及五....五千石粮,拿去…先给将士们发饷吧。让他们…吃饱肚子,有力气守城。”
“末将…末将…” 侯世禄猛地抬头,眼中瞬间涌上感激和难以置信,膝盖一软就要行大礼叩谢天恩。
“停停停!”朱由检眼疾手快,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低喝一声,带着点哭笑不得的烦躁,“别磕了!别磕了!!这砖都快被你磕出坑了!”
侯世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退了。
朱由检揉了揉发胀的额角,目光转向一旁一直没吭声的大同总兵满桂。
满桂也正看着他,眼神复杂,又带着点羡慕地瞟了瞟刚出门还在抹眼泪的侯世禄。
随即,这位大汉像是猛然领悟了什么,赶紧用力眨了眨眼,努力皱起眉头,试图也从眼眶里挤出几滴“忠勇的泪水”来,表情略显滑稽。
看着眼前这位将领在自己面前笨拙地挤眉弄眼“演戏”,朱由检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只剩下满满的无奈。他摆了摆手,打断了对方的酝酿:“行了行了,别费劲了。大同镇也一样,二十万两,五千石。拿了快走,整军备战!”
满桂内心顿时一阵欢喜,原来不用哭也能拿啊!这新皇帝倒是实在!他立刻收敛了表情,中气十足地抱拳躬身:“末将谢陛下隆恩!必誓死扞卫京师!” 声音洪亮,显得心满意足,转身大步流星地就走了,步伐比来时轻快了不少。
朱由检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外,除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别无他法。他又不是玉皇大帝,能凭空变出米山面山金银山。况且…
他的目光落回眼前御案上那堆得快比他头顶还高的奏本,文书几乎要将他淹没。各地的告急、请饷、弹劾、攻讦…一股绝望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
他认命般地拿起最上面一份来自顺天府关于流民安置的奏章,朱笔蘸满了墨,却半晌不知该从何批起。
“干活吧,”他对着空荡荡的大殿,对自己喃喃自语道,声音里充满了疲惫,“还能咋的?”
这些日子,我们的崇祯皇帝只觉得脑袋又沉又乱,嗡嗡作响,搅得他不得安宁。
奏章洋洋洒洒堆满了御案。可细看其中内容,十份里七份,全是弹劾的。其矛头所指,无非是那几个人:督师袁崇焕、兵部尚书王洽、还有次辅钱龙锡。最近几日,弹劾的狂潮甚至毫不客气地拍打到了当朝首辅韩爌的头上。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 朱由检捏着一份通政司刚送来的急件,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嗤笑。
在这帮御史言官、科道给事中的生花妙笔之下,那远在前线、正火速驰援的袁崇焕,已然不是那个他曾寄予厚望的擎天之柱了。
在这些奏本里,袁崇焕是那秦桧再世,通敌卖国的帽子一顶比一顶扣得结实;专权跋扈,视君父如无物。什么“纵敌长驱”、“养寇自重”已是老生常谈,更有人信誓旦旦地指称其与皇太极书信往来,密约献城,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就躲在袁崇焕的军帐床底下亲耳所闻。
当然,兵部尚书王洽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不再是那个略显庸碌的老臣,而是彻头彻尾的蠢材、国贼,玩忽职守、贻误军机的罪名足够他掉十次脑袋。每一份要求斩杀王洽以谢天下、以振军心的奏疏,都仿佛带着血淋淋的杀气,直刺朱由检的双眼。
而次辅钱龙锡,则成了这一切罪恶的源头和靠山。奏章里说他“阴结边帅”、“遥控兵部”,袁崇焕敢杀毛文龙,是得了他的密令;王洽敢延误军机,是仗了他的势。他俨然是盘踞在朝堂深处的一条毒蛇,吐着信子,将毒液注入大明朝的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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