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登基日浅,骤逢巨变,内有积弊如山,外有强敌叩关,”
孙承宗语重心长,“他心中之焦灼惶恐,恐十倍于你。他所求者,无非是有人能替他撑住这摇摇欲坠的江山。元素,他若真想毁你,何须如此曲折?一道旨意,缇骑四出,你我皆成阶下囚矣!他此刻种种反常,非是疑你、辱你.....而是怕失去你。”
“怕……失去我?” 袁崇焕喃喃重复,心湖中被投入一块巨石,激荡起滔天巨浪。
过往种种——皇帝的倚重、辽东的权柄、那刺眼的赏赐、那顿要命的御膳……在孙承宗点破的“恐惧”二字下,似乎都扭曲变形,显露出一种他从未想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逻辑。
就在袁崇焕心神剧震,思绪翻江倒海之际,帐外传来亲兵急促的通禀:“督师!孙阁老!宫中有旨!司礼监王公公亲至!”
帐内气氛骤然一紧。袁崇焕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下意识地看向孙承宗,眼中刚被点起的一丝微光又被巨大的不安笼罩。王承恩亲至?是福是祸?
孙承宗神色不动,沉稳起身:“元素,随我接旨。”
帐帘掀起,王承恩一身蟒服,手捧明黄圣旨,在一队锦衣卫的簇拥下步入大帐。他面色肃穆,目光在袁崇焕苍白惊疑的脸上扫过,随即展开圣旨,声音洪亮而清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蓟辽督师袁崇焕,忠勇素着,千里驰援,劳苦功高。朕心甚慰,深知卿之辛劳。京师九门,锁钥重地,安危所系,非卿莫属!望卿善加珍摄,为国纾难,朕倚卿如长城!特赐卿‘紫禁城骑马’之权,以彰殊勋!另赐内造珍玩、锦缎百匹,以昭天家恩泽。钦此!”
圣旨念罢,帐内一片寂静。
袁崇焕跪在地上,脑中一片空白。那“温旨”字字句句,不提前事,只言信任、倚重、辛劳!尤其是那句“朕倚卿如长城”,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被恐惧和委屈冰封的心上!还有“紫禁城骑马”——这是何等殊荣!更遑论恩及妻室的厚重赏赐!
这……这与他预想的申饬、问罪,截然相反!恩师的话,如同惊雷,再次在耳边炸响:“他怕失去你!” 这圣旨,这殊荣,这温言……难道真是那“吓坏了的孩子”所能想到的、最笨拙也最直接的……安抚与挽留?
巨大的冲击让袁崇焕浑身微微颤抖,他伏在地上,声音哽咽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震动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茫然:“臣……袁崇焕……领旨……谢陛下……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承恩上前一步,亲手将圣旨交到袁崇焕颤抖的手中,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皇帝近侍的“宽慰”:“督师请起。陛下口谕:‘望卿体谅朕心,勿负朕望,以国事为重,善自珍重。’”
袁崇焕捧着那卷沉甸甸的、象征无上信任与荣耀的圣旨,感受着其上御笔朱砂的微温,再抬头看向孙承宗。老阁老正静静地看着他,那深邃的目光中,了然、凝重,还有一丝……早有所料的沉静。
孙承宗没有言语,只是微微颔首,仿佛在无声地问:“元素,现在……信了吗?”
帐外的寒风依旧凛冽,帐内,袁崇焕那颗被冰封、被撕裂的心,却在这份迟来的、笨拙而沉重的“圣眷”下,感受到了一丝微弱却滚烫的暖流,以及……一种比恐惧更沉重的、名为责任的东西,重新压在了他的肩头。
手中无兵无将的孙承宗,终于等来了自己昔日的爱徒袁崇焕。然而,前几日乾清宫那场灾难性的“奏对”,几乎将这位意气风发的蓟辽督师摧垮,送回来时形销骨立、神情恍惚,看得孙承宗心头发紧。
但现在,不一样了。
陛下的温旨、紫禁城骑马的殊荣。如同迟来的甘霖,笨拙却实实在在地浇在了袁崇焕龟裂的心田上。
更重要的是,恩师孙承宗那番如醍醐灌顶的点拨——“陛下非是疑你辱你,实是怕失去你这把刀”——彻底撕开了笼罩在他心头的恐惧迷雾。
此刻站在孙承宗面前的袁崇焕,虽眉宇间还残留着一丝疲惫,但那双曾经暗淡的眸子,已重新燃起坚毅而锐利的光芒,腰背挺直如松,仿佛一柄被擦去尘垢、重新归鞘的利剑。
孙承宗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时机到了!
“元素,”孙承宗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手指重重敲在案上摊开的三大营卷宗上,“这潭死水,该动一动了!”
袁崇焕目光扫过卷宗上触目惊心的记录——虚额近半、兵甲朽坏、操练全无、贪蠹横行——一股熟悉的怒火在他胸中升腾,但这怒火不再掺杂着个人的恐惧与委屈,而是纯粹的、冰冷的、属于统帅的杀伐之意。
他抱拳沉声道:“恩师但请吩咐!关宁九千儿郎,唯恩师马首是瞻!这京营积弊,学生愿为恩师手中利刃,劈开这污浊!”
“好!”孙承宗霍然起身,苍老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气势,“要动,就要快!要狠!打蛇七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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