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皇帝朱由检并非天性嗜杀之人,至少如今占据这具躯壳的现代灵魂绝非如此。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认识到,大明这座巨轮早已被蛀空,官场积弊深重,绝非靠杀一两个贪官就能扭转。
他深知自己权力的边界。皇帝的任命和意志,能够有效贯彻的层级,大约也就能到巡抚、总督这一级封疆大吏,这已是极限。他不可能亲自去任命每一个知县、每一个胥吏——若真如此,他这皇帝也就不用干别的事了。
他同样痛苦地明白,基层官吏的贪腐几乎已成痼疾,盘根错节,但眼下却不得不继续使用这套系统。考成法的雷厉风行,目前也仅能在他所能牢牢掌控的核心区域发挥作用:袁崇焕经营的辽东、孙承宗镇守的山西及长城沿线、李邦华大力整治的陕西,以及天子脚下的京畿之地。在这些地方,皇帝的威权和新政的意志尚能穿透层层阻隔,勉强触达底层。
而除此之外的广袤疆土,政令的执行往往大打折扣,甚至完全走样。想要真正完全掌控,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但朱由检并未因此绝望。他的策略清晰而务实:只要大局不乱,他就还有时间。他选择以这些核心区为试点和基石,一点点地向外辐射、渗透他的改革理念。
你看,陕西在李邦华的铁腕治理下,已渐趋安定,改革初见成效;京师重地,经过大力整肃,如今政令通畅,气象一新;山西那边,老成谋国的孙承宗手腕高超,稳扎稳打,也已初步安定下来。
这些成功的点,正如黑暗中的灯塔,给了他足够的信心和喘息的空间。他不需要立刻涤荡天下所有的污浊,他只需要确保这些光点持续发光,并逐步扩大,终有一日能连成一片,照亮整个帝国。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李岩,如果让你管理地方,你可有什么方略。整治这吏患,且可长久。”
李岩闻言,神色一凛。他深知这绝非寻常问策,而是关乎天下吏治的根本之问,更是他夫妻二人未来命运的契机。他沉吟片刻,整理思绪,而后郑重拱手,条理清晰地答道:“陛下垂询,罪民不敢不竭尽愚钝。若要整治吏患,求长久之道,非单一猛药可愈,需多管齐下,循序渐进。”
“其一,在于‘选人与厚禄’并举。现今胥吏之位,良莠不齐,皆因待遇微薄,几近无法养家糊口,贪墨几成生存所迫。当选拔正直有识之士充任,同时大幅提升其俸禄,使其无需盘剥亦能安稳度日,此为‘养廉’之基。禄厚则自重,方能畏法。”
“其二,在于‘考成与监督’并行。陛下推行之考成法,需下沉至州县胥吏一层。明确其职权、量化其功过,定期由上官及巡按御史考核。优者奖,劣者黜。同时,可仿古制,许百姓匿名投书,陈告吏员贪渎不法之情,并确保告发者不受报复。上官考核与下情上达,二者缺一不可。”
“其三,在于‘简化章程,明确律条’。如今税赋征收、诉讼审理等事,章程繁杂,律令解释之权尽操于胥吏之手,此乃其上下其手、贪贿勒索之根源。应将章程尽可能简化,律令解释明晰刊发,张榜公告,使百姓知晓何当缴、何当为,胥吏便难再欺上瞒下。”
“其四,在于‘流转与教化’。重要职位之吏员,不可令其久居一地,形成盘根错节之关系网,须定期调任。同时,需设官学教化胥吏,不仅教其律法章程,更需灌输忠君爱民、廉洁奉公之念,非仅视其为贱役。”
李岩最后总结道:“然,陛下,此诸策之根本,仍在于人,在于督行之力度。若上官懈怠,巡按敷衍,则再好的良法亦成空文。故必须陛下持之以恒,以雷霆之力,确保新政能穿透层层阻隔,真正落实于州县之间。如此,或可渐除积弊,望得长久。”
他一口气说完,帐内一片寂静。红娘子看着丈夫,眼中流露出骄傲。朱由检则手指轻敲桌面,沉吟不语,显然在仔细权衡李岩提出的这一套系统性的方案。
朱由检认真地听完了李岩条理清晰的方略,眼中赞赏之色愈浓。然而,当李岩话音落下,朱由检却缓缓靠回椅背,脸上浮现出一丝极其现实的无奈苦笑。
“李岩啊李岩,”他轻轻叹了口气,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面,“你这条陈,切中时弊,思虑周详,确是老成谋国之论。若在太平盛世,朕必当逐条推行,天下胥吏可望澄清。”
他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现实:“但这一切的前提,是‘钱’。”
“你可知,你方才所言‘大幅提升其俸禄,使其无需盘剥亦能安稳度日’,这‘大幅’二字,需要多少银子?如今国库岁入,即便经朕与毕自严竭力整顿,仍是入不敷出,辽东、陕甘、蓟镇,处处都要钱粮,朕哪里还能拿出这每年至少数百万两的额外开支,去给天下胥吏增饷?”
“还有那设立官学、定期调任、加强监督考核,桩桩件件,哪一样不需要真金白银去支撑?”朱由检摊了摊手,语气中充满了无力感:“朕现在,最缺的就是钱。朕能勉力维持朝廷运转、边军饷需,已是捉襟见肘。你这良方,好是好,奈何朕……煎不起这副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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